是彻头彻尾陌生的,不识君也未曾面君过的礼部侍郎千金。
于是她做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安之色,匆匆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要避开——自来七岁男女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在侯府如今面临大丧上,无论从礼教抑或场合,她都该速速离去。
况且,她本就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
「且慢!」严延鬼使神差间脱口而出。
……在暗处守卫君王的隐卫们均感诧异了。
向来天威凛冽不可侵犯的皇上今日破天荒白龙鱼服、御驾亲自来到武定侯府要吊唁太夫人,已属奇罕,更有甚者,还开金口唤住了一个小姑娘家家?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如花雍容娇媚的娘娘千祈万盼帝王召幸,可皇上除却乐正贵妃的长乐宫外,鲜少涉足旁的嫔妃宫殿,以至于陛下至今膝下犹只有一位年方三岁的公主。
可若说陛下是因为看上了这位小姑娘……
隐卫们心中倶是摇头暗笑自己想多了,这小姑娘虽然容貌清秀可人,却瘦伶伶如还未长成的嫩秧秧青豆苗子,哪里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严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脑门子一热,冲动唤住人,不过在看见她娇小身形一顿,只缓缓侧过面来,恭敬却疏离淡然的眉眼举止,他的心又紧紧地揪拧成了一团。
像,太像了……
严延怔忡地紧紧盯着那一抹低头的淡漠,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
他知道自己是魔怔了,不,也许又是做梦了,梦见萸娘姊姊在他不懂事不听话时,故意懒怠理他的情景。
他上前了一步。
安鱼满身警戒了起来。
他见状顿住,恍惚中又有一丝尴尬,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下。「小姑娘,别怕,朕……我只是想问你两句话罢了。」
她也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贵人请说。」
「人人皆在太夫人灵堂上守灵尽孝,你因何在此地流连?」他问着问着,眸中因一时心神震荡而生的恍惚迷雾渐渐散去,帝王的疑心病再度升起,语气严厉冷峻起来。「莫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在此等谁?」
安鱼终于回过身来,仰头望着他,这个已经是个睥睨天下的至尊帝皇。
「小女不敢。」她平静开口,「灵堂需要的是悲肃清静,小女虽不在那儿,但外祖母英灵不远,能让老人家安心,小女自觉比什么虚礼都重要。」严延低头凝视着她,片刻后,挑眉道:「你称呼我贵人,你知道我是谁?」
如此试探,安鱼又怎么会上当?
「能让武定侯舅舅亲自相陪,且只敢蹑足落后两步跟随而不敢并行的,自然是贵人。」她不动声色道,实则心中无比厌倦这样语带双关的言语攻防。
上辈子,她已经历得够够的了。
严延嘴角不着痕迹地略微上扬,对于她的聪慧机智隐隐有一丝激赏,然而她是太夫人的亲外孙女,如今却不见悲伤不见饮泣,还是不免令人感到此女的心性凉薄。
理智上,他欣赏这样的女子,可私心底,却是瞧不起这样的女人。
可惜了,一个侧影韵意如此神似萸娘姊姊的女子,偏偏如此冷情寒凉……
叫人不喜。
思及此,他眼神也冷了下来,箭袖一浑。「你去吧!」
安鱼低下头,微微欠身作礼,而后径行而去。
严延看着那娇小得不堪一击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一角,心中总隐隐有种莫名的怪异与些微不自在。
好像,自己刚刚是被算计了什么?
难道此女态度冷淡从容至此,是以退为进欲迎还拒?
身为帝王,这花样百出的种种迎合媚上讨好招数他早已见多了,又哪里会中计?
只不过……
「刀五。」他负手身后,低声唤道。
隐卫刀五现身单膝跪地,「刀五在。」
「去查查,这是怎么回事?」他眸底寒色一闪。
「是!」
严延神情冷峻莫测高深,环顾着这武定侯府……
今日他会不顾帝王之尊,微服亲自来吊唁武定侯太夫人,为的不过是突然想起萸娘姊姊曾经感叹地对他说过一句——武定侯太夫人是女中豪杰,姊姊钦佩这样的人。
所以不该有谁能提前知悉,若非当真是机缘巧合,便是武定侯府抑或某人竟神通广大到能把手触及到了皇宫,竟能窥伺帝踪?
然撇开今日疑点不提,这武定侯府,近来声势确实大了些……
武定侯太夫人出殡之后,武定侯与其子依礼制丁忧,虽然武将往往因身负重任,皇帝时有夺情之举,可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但乾元帝此番赐下了无数金银以示抚恤,却准了武定侯呈上的丁忧帖子。
圣上此举在武定侯府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与惊悸,虽说武定侯本人至纯至孝,并不多想,日日在府中为母尽哀思,但武定侯夫人惶惶极了,迫不及待拉着亦卸下翊麾校尉职位的爱子追问。
「弦儿,你爹爹这也太胡涂了,怎么就这么急着告丁忧了呢?」
英武青年徐弦身形如标枪,眉眼英气勃勃,却也在这短短十数日内疲惫憔悴了不少,闻言忍了忍,终究还是开口道:「母亲,祖母是因何故仙逝的,难道您心中真没有个数吗?」
武定侯夫人一身素白袍子,发髻上簪着银钗和拇指大的莹白珠花,看着虽是服丧依然典雅端容仪态,却也令人看出了个中的一丝异样。
如果当真是无可挑剔的孝媳,又怎会有心思打扮?
徐弦只恨自己身为人子,很多事看在眼里却受限于孝道而不得施以措举,以至于让事情演变成今番田地。
慈爱的祖母被活活气死,他这个孙儿还得为母亲和妹妹遮掩……他想起在灵堂前无缘无故挨了一记巴掌的安鱼表妹,心下一痛,满胸苦涩。
武定侯夫人闻言脸色变了,止不住苍白地喃喃道:「你、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祖母是年纪大了,老人家本就是有今日无明日的……娘也难过得很,可——」
「娘,别说了。」徐弦猛地挥开了武定侯夫人的手,拳头紧紧握得青筋毕露。「丁忧守孝三年本就是儿孙应当应分的,娘如果还有多余的心力,便好好管教大妹妹,别让她再闯出更大的弥天大祸来。」
武定侯夫人色厉内荏地低斥:「你妹妹再有千般不是,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亲大哥?你别忘了,你们才是亲手足,别为个外人伤了兄妹和气。」
徐弦讽剌而悲伤地直视母亲,「娘,儿子都记得,是您忘了,姑母和爹爹也是亲手足。」
武定侯夫人打了个冷颤,后退了一步。
她何尝听不出儿子是在提醒甚至是警告自己,世事循环因果有报,待他日后娶妻生子之后,亲手足就是「外人」了。
「住口!」武定侯夫人又惊又怒又惧,咬牙切齿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徐弦摇了摇头,气色灰败而寥落。「娘,孩儿累了。」
「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你且听完了再走。」武定侯夫人深吸了口气,捺下恼怒后,眼底不自禁浮现一抹喜色来。「你祖母不幸仙逝,但她老人家生前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这些儿孙好……禄郡王妃那日递过话来,你和郡主的婚事可在百日内热热闹闹办了,也算是告慰你祖母在天之灵。」
徐弦不敢置信地瞪着难掩喜色孜的母亲,颤抖道:「娘!你怎么能——祖母才走了短短半个月,你就让儿子谈嫁娶之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