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娘!」佘温心下一恸,伸手就想将她揽入怀中。「我此生唯一愿相伴终老的自然只有你一个!」
她避开他,向后退了一大步,泪水下的笑容却是无尽的疲惫,低声道:「可我不信你了!」
他心脏瞬间停止跳动,面色一片灰白。
话说完,项豆娘毅然决然地掉头就走,决断得令他胸悸难抑、痛彻心扉。
我不信你了……不信了……
豆娘,不相信他……也不要他了吗?
「豆娘!」下一瞬他如大梦惊醒,急急追了过去。
「大哥!」许纤大喊。
「许小姐。」一个苍老的声音唤住了她的脚步。
许纤接触到项老爹的目光,不禁打了个机伶。「项、项伯伯……我、我真没有旁的意思,我、我都是……我只是……为了他好……」
「是,我们都一样,自以为是得无可救药。」
知道女儿找上门来的项老爹,因心虚躲在门后不敢露面,没想到听着女儿痛楚却倔强坚忍如故的话语,越听越是心痛,不禁想起自己多年来为人父,却始终不曾真正照顾过自己的宝贝女儿,却一次又一次教女儿伤心、绝望。
项老爹再难掩悲痛自厌之情,老泪滚滚而落。
「错了……都大错特错了……」
第9章(1)
她好像回到了过去,又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只能自己同生活奋战的小女孩。
永远在看书,写字的爹爹,眼里除了那些不能吃也不能嚼的书外,再没有别人的存在。
她自己一个人拔草、施肥、种菜,一个人挑水、烧柴、煮饭。
因为爹说过读书人只能握笔不能扛锄头,说习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只要饱读诗书,鱼跃龙门,就能给她过上好日子。
一天又一天,而转眼间,已经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肠慢慢变硬、变冷了,再也不把任何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不相信除了自己这双手以外的任何人。
直到佘温出现在她生命里。
让她的心开始松动,开始学着放下心防,去相信……就算手脚笨拙,就算不通俗务,这个文文弱弱的傻小子、呆书生,也会尽他全力护她周全,就算她再累、再忙,只要一回头,他就在那儿,满眼温柔地守着她。
可现在,他和爹爹一样,口口声声是为了她,却一步一步地逐渐走离得她越来越远。
这世上,她还能再相信谁?
他们永远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而她,也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
一个温暖可靠的家,一个和她胼手胝足,男耕女织,笑看花开花谢,日升日落的人……
「豆娘!」一双因恐慌而冰冷的大手蓦然捉住了她的手,牢牢地圈握着她,彷佛唯恐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无踪。
项豆娘抬起头,泪水已干了的脸庞平静得像是什么都从未发生过,静静地仰视着眼前面上毫无血色,布满恐惧与痛楚的俊秀男人。
「豆娘……」再唤一声,他声音已是哑住了。
「去吧。」她眸光垂落,看着沾着田里泥土的鞋尖。
「去哪里?」他嗓音紧绷而微颤,「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
以前这样的话能令她感动不已,可现在她知道,这样的话出自他的真心,可再多的真心也不能阻止他走得越来越远……
她再不相信,她能改变任何人的任何决定。
一如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改变她的固执、倔强和「唯利是图」。
「阿温,你回去吧。」她语气淡然,无喜也无悲。「去做你原本想做的事,前程是你自己的,不用顾虑任何人……甚至是我。」
「不。」佘温心底的慌乱和害怕渐渐扩大,他喉头发紧地道:「若非为你,我要前程何用?」
「我不知道。」她想挣开他的手却无果,疲倦地道:「但那都与我无关,我没有办法给你答案。」
「豆娘,你对我失望了吗?你再也不管我了吗?你是不是还在气我说你无理取闹,气我为她说话?」他急急想解释,「那是因为在我心里,我们是她的兄长和兄嫂,我希望——」
「阿温,你不欠我任何解释。」纵然心空空落落,麻木得再也没有任何一丝感觉,他眸底的绝望和惶恐依然令她有想落泪的冲动,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其实,你真的什么都不欠我的。」
佘温睁大了眼,苍白的嘴唇曝嚅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梗住,脑中一片空白。
「我累了,我想回家。」她笑了笑,看在他眼底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我可以走了吗?」
「我跟你走,我们一起回家。」他低哑的语气近乎哀求。
项豆娘看着他,无言,最后径自低头默默朝前走。
他胸口沉窒纠结得死紧,纵然手中仍牢牢握着她的手,却有种就快要失去她的感觉……
一回到家,她只说了句:「我想回房里躺躺。」
「豆娘……」佘温欲言又止,眼神痛楚中带着深深的祈谅。
她挣脱了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消失在房门后,当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砰的声响彷佛重重砸在他心上。
他的手颤抖地平贴在她房门上,额头轻轻地靠了上去,声弱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接下来几日,佘温和项老爹都没有再踏进镇上一步,而是日日跟在项豆娘身边,不管是鱼塘、菜田,她拔杂草,他们就跟着拔杂草,她饲猪,他们就帮着清理猪圈。
项豆娘没有再提起那日在许府前发生的事,就连他们想解释,也只会得到她起身离去的背影。
项老爹和佘温相顾痛苦难言,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悔愧自责和不知所措——怎么办?
项豆娘这些日子以来的沉默,并不全是和他们俩赌气,在最初遭「背叛」的失望受伤和愤怒情绪渐渐冷却后,剩下来更多的却是无力的疲惫和茫然。
她要如何真正去怨、去恨两个犯下最大的错是「一心想给她过好日子」的男人?尤其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是她未来想倚靠终身的心上人。
她也曾想过许纤的话……也许许纤是对的,他们才是对的,男儿本就志在四方,功成名就,光耀门楣乃心之所向,犹如雄鹰向往翱翔天空,想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像她这样一力将他们拘在乡下、默默无闻直至终老,才是最自私最可恨的吧?
十八年来,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这么痛苦和挣扎过,甚至挣扎到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更不知道这样的「一家人」,往后又该如何走下去?
这一天晚上,项豆娘在房里辗转难眠良久,最后还是披着外衣、套了鞋,悄悄出了屋外。
已许久无人坐过的两张藤椅在夜色里显得凄凉孤单,她走过去,默默坐下来,把自己蜷缩在椅子里,抱膝幽幽吁了一口气。
「娘,我该怎么做才好?」
「豆娘。」静夜里,一个疮哑而迟疑的嗓音轻轻响起。
她背脊一僵,却没有像过去那几日的逃避,而是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月色下憔悴了甚多的他。
这些日子来,谁都不好受。
「坐吧,我们谈谈。」她眼眶发热,声音却很平静。
佘温如蒙大赦地急急上前两步,随即又犹豫地停下,彷佛害怕她仍旧会嫌弃、讨厌自己。
他眼底的忧虑和悔恨是这么地强烈,令她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他就这么害怕她生气……在他眼里心底,她几时成了这样一个教人惧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