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May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位子,原木桌上已经有六瓶空了的海尼根酒瓶,她正改为抱着一杯「血腥玛丽」,低头沉思着。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坐了进去,先对笑容亲切的女服务生道:「一杯可乐,谢谢。」
「干嘛不干脆点牛奶?」阿May抬头,昏暗灯光下上了浓妆的脸色妖艳又苍白,语带讽刺。
待女服务生走了之后,她只是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前阵子喝太多,胃才刚好。」
那些夜里醉酒嚎啕,最后大口大口吐血的记忆,真是足以成为一个女人永远的噩梦之一。
阿May沉默了,片刻后苦笑道:「……对不起。」
她笑了,岑寂的黑眸里有一抹隐约的温暖。「这么客套,我们是第一天认识的吗?」
「温宜……」
「嗯?」
「你当时是怎么挨过去的?」
温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目光直直凝视着好友,喉头有些发涩。「你和周伟……怎么了?」
「超俗烂的电视情节……」阿May嗤笑一声,听起来却更像在哭。「妈的!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结婚前夕发现未婚夫跟我的女上司滚床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两个……她甚至在上面……你说好不好笑?所以我还得说服自己,是那个混蛋被那个贱人强了吗?」
温宜的心直直往下沉,胃液酸苦恶心泛滥翻腾,更多的是对阿May的心疼和对周伟的厌恶和愤怒……以及更为深沉的悲哀和无力感。
阿May和周伟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交往了三年,同居了六年,前前后后九年时光始终是人人羡慕的「老夫老妻」,甚至上个月周伟为了秘密替阿May庆生,还包下了一整间餐厅,并请他们这些老朋友躲在包厢里,捧着蛋糕和玫瑰花,就是要在不知情的阿May跨入餐厅的时候,跳出来对她高喊一声:「Surprise! Happy birthday!」
谁会知道,有一天这样的爱情也会变成臭不可闻的厨余?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
「我也很想问这句话。」阿May仰头灌了一大口血腥玛丽,笑着笑着又哭了,呜咽道:「王八蛋……烂货……我下礼拜的婚礼该怎么办?温宜,我该怎么办?」
温宜忍不住紧紧环抱住颤抖啜泣的好姊妹,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低微地道:「会,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混杂着美式情歌、足球转播和男女聊笑的喧闹声中,阿May在她怀里痛哭失声。
夜色更深,清冷的街头只有少数几辆计程车和汽车奔驰而过,温宜半撑半扶着酒醉踉跄的阿May走出了「不醉」,看着仁爱路上一闪一闪的黄灯,渐渐有雨丝飘了下来……
命运总是这么迫不及待地痛打落水狗。
「王八蛋……那对狗男女……」喝醉了的阿May靠在她肩头又哭又笑的发着酒疯。
「你站稳点,我打电话叫计程车送你回家。」温宜好脾气地哄道,努力腾出手来在皮包里摸索着手机。
不知何时,突然一辆眼熟至极的黑色BMW休旅车停在她们面前,温宜终于握住手机的手陡地僵住了。
车窗缓缓降下,一张英俊的男性脸庞出现在眼前,正对着她皱了皱浓眉。
「温宜?」
她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这么巧。」
男子沉默了一下,看着她和一旁不断挣扎哭笑叫骂的阿May,「我送你们回去。」
「谢谢,但是我叫好车了。」她平静地道,甚至微微一笑。
她的温和礼貌换来的却是他一双浓眉攒得更紧。
——这人为什么还不走?
温宜觉得有些不耐烦,面上的笑容也懒得再佯装,索性漠然地伫立在原地,扶着阿May,心中默默数着:一秒……五秒……十秒……
「上车。」他却已经下了车,绕过来打开了后座车门,深邃的眼盯着她,隐约有怒气。「温宜,别那么幼稚,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一股暴躁火气直冲上胸臆,刹那间她几疑自己的胃穿孔又犯了,酸水直溢,满口都是咸苦涩味。
幸而这时候阿May短暂地恢复了清醒,醉眼恍惚地看着这一幕,摇摇晃晃地嚷嚷:「嗝……谁、谁要坐你的臭车啊?老娘也有车……谁稀罕你们这些混蛋,恶心!滚滚滚,通通给老娘滚!」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眼带疑色地看向温宜。
「你先走吧。」她努力拦阻着想踢人的阿May,「她有开车来,我会送她回去的。」
他凝视了她良久,久到她已经不想顾及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礼貌习惯,扶着阿May掉头就走,这才听见背后的他低沉开口。
「到家传个讯息给我。」
温宜没有回头,只是坚定地搀架着阿May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已经删除了他的手机号码,甚至也换了新的手机门号,这一切撕心裂肺的痛苦通通不过是幻肢症发作的症状……
要再对自己好一点,就从彻底戒除掉「前夫」开始。
事情的发生,通常是冰山底下不动声色的巨大暗潮流动,等当事人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被推向不可预测的方向了。
一百八十八天之前,她还是个社会上人人普遍艳羡的医生太太,英俊有为的菁英丈夫是大医院权威主刀的外科主任,收入惊人,住在大安区的电梯华厦,出入有名车代步,她自己本身则是做着非常「高雅」的行业,在几家时尚及女性杂志上有个小小的专栏。
专栏的稿费不高,三万多台币的收入不过是让她多买一两件好点的大衣,可是现在,这三万多元是她立身和餬口的根本。
温宜坐在书桌前,对着笔电萤幕发呆。
不过,她开始考虑该去应征便利商店的工作了,虽然工时长、薪水不高,但胜在有付出就有收获,不像写稿,更不像婚姻……
这两者都是听着风光实则高危险,且最容易泡沫化的「行当」。
「都是夕阳产业啊……」她苦中作乐地微笑了起来。
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入错了行还嫁错了郎,耽于安逸,直到现实狞笑着狠狠踹破她安全温暖保护壳的那一刻——
手机铃声响起,她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要接。
「温宜……」阿May唤了一声,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她耐心地等待着,倾听着。「嗯,我在。」
下意识里,她隐隐知道她会听见阿May要说什么。
「我还是决定原谅他一次……后天的婚礼照常举行。」阿May声音低不可闻。
温宜当下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心里觉得很悲伤,意识像是渐渐恍惚地飘远了,飘到了高高的上空,俯瞰着这个被欲望与尘嚣,喜怒哀乐和沮丧迷惘,熙熙攘攘左右妥协了的城市。
很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人就是要爱恨清楚,黑白分明,但时至今日,人们已经学会了在失望中寻找微弱的希望,从残破的理想灰烬中捡拾还没有燃烧殆尽一无所有的自己。
「……温宜,我很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他哭着跪在我面前说他做错了,他说他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不会再对不起我……我一点都不相信他,可是、可是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走开,和另外一个男人重新开始了……」阿May哭得很厉害,断断续续呜咽着,也不知是在解释还是说服自己。「可能换了谁都一样,就像当初大家都以为莫谨怀是这世上少数硕果仅存的男神,以为他会爱你一辈子,你们一定会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