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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元稹先生用了「曾经」这个字眼,表示那沧茫无际、令他永生难忘的海已不在眼前。人往往在失去后才能体悟拥有的美好,于是美好的也总是令人心碎,形成一种极度自虐的吊诡:若要试炼谁在心中最重要,只要离去就可以得到答案。

  爱情的真正定义:不在身边,而在心里;不在心里,而在记忆。

  待会回到短租公寓以后,得好好听一首林小姐的歌。情难枕,你说如何?

  按下发送键后,黎诗雨收起手机,汇入人潮之中。



  决定到东京以后,紊乱的念头织成细密的网,紧紧包住她心头,挥之不去。

  那紧密的程度,大约等同于她口里的豚骨汤余韵,当注意力掠过口部,那醇厚的滋味总让她一再回味。即使时间过去,仍然坚持占据她的味觉系统。

  她承认,那些念头理所当然与林靖风有关,也远远背离她过去对感情一贯的坚持,她成了矛盾综合体,就像同时被天使与恶魔所扰的卡通人物,进退两难。

  「爱」或「在一起」是爱情全然不同的两种进行式。她可以毫无保留地爱着林靖风,那是她的事,无论之后他有什么际遇,与她都无直接关联,只是单方面把他放在心里,飘流四处,至少有个暖心的角色在她生命里活着;在一起则要考量太多,习惯、生活模式都得配合对方,多了她从来不懂得经营的责任。和所爱的人共有幸福温暖的家,是多少女人的梦想,但她却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

  她还是自私的吧。

  站在街角,她点燃了一支凉烟。



  知道他抽烟以后,她也开始抽了,起初只是想回忆他呼出烟时的沧桑模样,但思念的频率太高,她忘不了他,因而也染上烟瘾。

  彷佛卖火柴的小女孩,烟头闪烁的橘红让她看见不切实际的幸福片段:她像个平凡的居家女人为他端上亲手做的晚餐,而他笑得犹如从来不是个飘泊的浪子。

  她不禁失笑,以致没注意到有另一个男人朝她靠近。

  「小女孩。」男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唤,具有磁性的音频,触动她脑部的记忆区块,聚焦在尘封的角落。

  她回头,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站在灯下,对她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我是任亦,你的大男人。」

  她无奈地笑,拍去抖落裙摆的烟灰,「可惜,那已是过去的事。」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女孩。」任亦朝她走近几步,取下她手里的烟,「小女孩不应该抽烟的。」

  「首先,不要学连续剧那套。」她一脸不以为然,「而你也无法任意操控所有人,任亦先生。」

  「难得在异地重逢,你不认为该叙叙旧吗?」

  她没答话,重新点燃一支烟。在卖火柴小女孩的幻想里,眼前的男人从来没有资格闯入,她为他的打断而心烦。

  「你一个人来日本?」他拿起她的烟,抽了一口,「没人陪你?」

  「我想回屋里听音乐。」她呼出一口烟,「不聊了。」

  「还是在听那些不该是你这个年纪听的音乐?」他哼唱了几句过往她惯听的歌,「所以我才说,你应该是从文艺片年代穿越过来的女孩。」

  「如果你只是觉得我特别才喜欢我,世界上有更多想法怪异的年轻女孩。」

  「为了你,我收集了林小姐所有的唱片。」他轻握住她的手腕,「但是,你没有再回来过,我们的家。」

  「我想听什么音乐,从来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她拨开他的手,「我要走了。」

  被人潮淹没之前,任亦用稍高的音量问了一句陈腔滥调:「小女孩,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她消失在喧闹的大街上。

  东京新宿街头,仍旧熙熙攘攘,甚至以数倍于台北的速度在涌动。

  夜的喧闹遮盖了她一声无意义的轻哼。

  爱过,又如何?

  他永远在追求不切实际的泡影,知道即使伸手也于事无补,而她无力让他的幻想成真,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对她来说,所有爱情,都是泡影。

  随着人群流动,她被推往下一个路口,几个路过男子注意到独自一人的她,走过来搭讪。但她的日文能力实在太差,往往才说一句「sorry,I’m can’t speak Japanese」,眼前的男人便落荒而逃。

  回到短租公寓以前,她仍是独自一人。

  蓦然静默的无人巷弄,她的影子以极度夸张的扭曲线条占据路面,像场戏谑的特技表演,却是百分之百无聊的独角戏。

  观者与演者,都是同一个人。

  她突发奇想,方才应该将任亦留下,至少这莫名其妙的闹剧还能多个人来欣赏;不过,也仅是想想而已,回头草这种风景她向来是不看的,毕竟相同结局的戏没有体验第二次的必要。

  站在屋檐下,她摸索手提包,想找出烟盒;这时,一名年轻男子从附近公寓大门走出,无意中发现她,同时改变了原本的行走路线。

  她打开烟盒,空无一树的盒内让她轻皱起眉头,只能百无聊赖地将烟盒扔回包包内。

  「烟没了?」男人以日语询问,理所当然地。

  她回头,烦躁地以英语响应她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对不起,我不会说日语。」

  「没关系,我会说英语。」男人以流利的英语回答。

  她稍微有了精神,「喔,我已经遇到快一百个听到英语就吓跑的日本男人。」

  「所以我来了。」他笑。

  「不要学连续剧。」她还是那句。

  她蓦然发觉,男人戏剧化的程度是居更甚于女人?特别是甜言蜜语那套。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永远都是连续剧。」他笑得更大声,「你一个人?」

  「对,在日本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又补充:「一直都是。」

  「想要人陪吗?」他坦白地问。

  「你拿什么让我留下来陪你?」她反问。

  没有直接响应她的问题,他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在上头输人几个汉字后,递到她面前,「这是我的名字。」

  七原秋也。

  她仔细看过屏幕上的字,噗哧笑出声,「少来了,和大逃杀的男主角一样?」

  「你知道那部电影?」

  「岂止知道,我还看过小说、漫画。电影是最失败的改编作品,太紧凑,人物的矛盾面根本无法如实呈现。」

  「然后呢?对七原秋也这个人有什么想法?」

  「通常在戏剧作品里能活到最后的,都是对人生有憧憬,以为爱可以改变一切的傻子。」她露出毫无意义的笑容,「但真实人生里,这些人往往是死得最惨、而且是最先死的人。」

  「然后我们都还活着。」七原秋也的眼眸在夜色里闪烁得刺眼。

  「也不是对爱憧憬的傻子。」

  犯烟瘾时,手边却连一支遗落的烟蒂都没有,真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一件事。

  好在,口袋里还剩下几颗薄荷糖,聊胜于无。

  她撕开糖果纸之前,七原秋也递上一支烟。

  「我不随便和人分享烟的。」他提出了邀请:「一支烟,你要留下陪我吗?」

  「好。」她微笑,将烟点燃,随口问:「你几岁?」

  「三十三。」

  「喔,和他一样。」

  「他?」

  「没什么,一个朋友。」她不置可否。

  「那你几岁?」

  「二十四。」

  「喔,和她一样。」

  「谁?」

  「没什么,一个朋友。」他毫不在意。

  他们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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