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莲城看着他墨般眼眸,胸口一阵热血沸腾,双膝一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褚莲城任凭陛下差遣。”
日后她领差事,只许办好,不许有差错了,因为她的亲人之后便改押在黑拓天手中了,但,至少亲人都在眼前,黑拓天亦不会如皇长姊那般喜怒无常,要杀要剐全凭心情……
“你最好值得朕动这些脑筋。”他漠然地往旁一颔首。“坐,撰朕诏命。”
褚莲城坐到一旁,开始依言落笔。笔起笔落之间,自然也将皇上所下的几道诏令全在脑中转过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喝采一能容谏言,能知民情,能为百姓之利而争。北墨有君王如此,国势只会更加强盛啊。褚莲城就这么低头苦写了不知多久,等到她眯起眼睛,放下笔想研墨时,身子倒先一阵晕眩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头昏目眩,也才发现她的手其实在发抖。
“掌灯。”黑拓天说道。
夏朗领着几个内侍进门,御书房内那几盏树枝状蠘烛,一会便把屋内映得明晃晃。
“陛下,要用膳了吗?”夏朗上前问道。
“不必。”
褚莲城倒抽了一口气。许是太大声了点,黑拓天利眸朝她看去。
“饿了?”
“很饿。”她点头,见他神色怪异,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跟皇上说话;果真是一累,就什么禁忌都给忘了。
她脸色惨白地摇晃起身,行了个大礼。“陛下恕罪,臣不敢对陛下说谎。”
黑拓天看起她方才抄写的几份奏折,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适合这职务的人选。文笔通畅不失威仪,字体娟丽而有风骨。他左手受过刀伤,写起小字总是分外吃力,先前也曾有过两个书吏郎官担任这份工作,却没她这般贴心做得好。
“来人,替她送膳。”黑拓天起身走向内室。“你用完膳就离开。”
“是。”
就这样?她没被责骂?褚莲城悄悄扬眸,但见夏朗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皇上背影。
她悄然低头,不自觉地摸摸脖子。老天保佑,留她一条小命。
“莲城殿下,这边请。”夏朗将她迎至陛下休息用膳的外室长榻,站在一旁吩咐宫人该注意事项。
褚莲城看着夏朗热络招呼的姿态,想他或许是误会了什么,皇上怎么会看上她呢。
不过,若是别人的误会对她有所好处,那倒也不需费心去解释吧。褚莲城盘腿在榻上坐着,唇角因为期待而微勾了起来——
感觉很快就能饱餐一顿了啊。
很快地,内监送来了几份餐食,份份精致小巧。
褚莲城一待内监离开,便先取出一颗益元丹入喉,随即眉飞色舞地大快朵颐起来。黑拓天登基那日她在水泉宫没吃到的各色珍味,真可谓全补回来了。
北墨强大多年,御食自然精美,便连蔬果、甜食、肉食皆有不同官令主管。光是这道翡翠虾环,便是色味皆美,瓠瓜及鲜虾红绿相映,让人眼口皆得满足另一道红烧鲍鱼,光是调味配料就至少有十来种,以致吃来虽是鲍鱼口感,却又把其它山珍海味滋味全纳了进来。
她不爱在外用膳,因为太容易流露贪食的一面。每每在外头宴席时,为顾着这殿下二字,总没能尽性;可如今这御书房里,就只有她及这桌美食啊。
吃了一会儿,将各色菜肴全浅尝过一回后,她满足地一笑,真想请夏公公让她把余下膳食带回府给萱儿试试味“看来晚膳不差。”
褚莲城惊跳起身,睁大眼看着几步之外、换上了银丝云纹青墨便袍,仍是神态出众、不怒而威的黑拓天。
天啊!他是何时来的?褚莲城慌乱起身,赶紧一揖身。“臣惶恐,没注意……”
“不用说了。”黑拓天手一挥,在她面前坐下。
在女人面前,他向来可以放松一些,因为她们对他的要求多半不难猜测,不过就是希望能得他青睐罢了。
可他登基之后,宣布后宫各人品位皆同、不封妃位,且入宫女子不得为朝堂三等公侯之女。如此一来,名门大户莫不大感头痛,纷纷急于往下寻找远房亲戚有姿色者入宫。可关系一旦牵得远了,他还怕对方不露出想攀缘皇室的蛛丝蚂迹吗!
“怎么你用膳时这么……”他想着她方才面对膳食时的笑逐颜开,倒是难得地没弄懂这女子的心思。
褚莲城呆呆站着,想说些得体的话,可吃得饱了,脑子就钝,脱口便说道:“有饭可吃,当然开心。无比开心。”
黑拓天又看了她一眼,见她对桌上膳食那般依恋模样,惯来严峻神色不由得缓了些。
这南褚三皇女虽然以仁心智慧才德闻名于南褚,可果真仍是一派天真。君臣之间,除了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儿时好友墨青及禁卫军统领方刚之外,有谁胆敢在他面前如此自在?
“传膳。”黑拓天看她一眼,“你也坐下,把东西吃完。”
夏朗领着人亦步亦趋地侍候皇上的每口膳食。黑拓天很快地用膳完毕,没法不去注意到一旁的她瞠大着眼,勉力不睡着的模样。
褚莲城真后悔自己这顿饭吃得太慢,来不及早些回府休息。
“说完对北墨的建议,你就回去。”黑拓天搁筷,定定看着她。
她不防此着,瞠大眼,于瞬间回了神。先前为了进博士学宫而写下的一方策略,想也不想便在此时脱口而出——“北墨半数土地干涸,物资不足,才会有百年前的厉皇力振军威,以军功封爵,以杀头数为奖励,拚得了兵强国盛的北墨大业。可如同臣先前所说,百姓求的就仅是安稳一口饭,而若要得这安稳一口饭,北墨土地便该引沟渠灌溉。”
“‘引沟渠’三字你说得倒容易,可知道那要花费多少民生物力?若非十年功夫,哪能成就全国。”黑拓天倾身向前看她。
“若是为了百姓,十年又何妨?十年之后,陛下雄业百年,余芳千年。”她声音脆柔,毫无惧色地迎视他的眼光。
“我北墨国并无沟渠人才。”
“梁国工于造桥铺路之术,可它夹在北墨及西柏之间,向来备受两国威胁,始终无法富强。若是皇上能派人游说梁国,让他们以为只要帮北墨兴建沟渠,北墨便再无财力征战梁国,那么梁国如何会不帮?”
黑拓天没说话,只定定瞧着她的一对清澈眼眸。
褚莲城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情绪,可实在盼得他能听进她的建言,为百姓立百年之利,于是立刻下榻,长身一揖。
“臣对陛下俯首称臣时,便以北墨为国了。若陛下不信我的忠心,就让我服毒,如同我先前为质子时一般。”
“你以为你那身体还能服多少毒?”
褚莲城笑了。她何其有幸遇到了一个把人命当命的君王,这样的君王,才有可能替百姓着想。
“退下吧。”黑拓天说。
褚莲城告退,转身离开紫极宫,可脑中想的却还是黑拓天。
当她说起引沟渠灌溉一事时,他没露半点情绪,亦没驳斥,是否表示他曾经做过这番考量呢?
她决定回去之后,先去拜访几名正在北墨京城内的着名国水师,与他们详细讨论后再写下兴沟渠利弊诸事,让兴建沟渠成为利民而非扰民之举。
她做事习惯未雨绸缪,向来只会多做。而一个会在寝宫里勤于政事的君王,心胸必然不会太狭隘。因此,若是她为官顺利,真能做得一些利众之事,此生也算对得起她的太傅,了无遗憾了。虽她注定无法活得长,但能见到明君在世,也是颇值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