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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怜没有察觉她转瞬间的千回百转,继续说道:“虽然两族融合已久,如今心性都差不多了,可在早年是不一样的。早年璧族心胸开阔,擅于自嘲,开自家人的玩笑。我们认为不管开了什么玩笑,当事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一直存在的,不是后人来定。后来所言,多少失了真。我刚说的那些故事,就是后来的璧人写的。真要说历史,谁说得准?开国主当年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东来大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相。”钟怜又笑,“不过后来发现晋人容易事事当真,所以有些文章只收在……璧人的家中。”

  冯无盐道:“是啊,我差点也当真,忙着与我看过的历史对照呢。”

  “姑娘也爱看书?”

  “以前看,现在少看了。”



  钟怜笑道:“那是我多言了。”

  “不,能跟你聊这些我很愉快。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不知道的事。”

  这没什么,钟怜心里想着。相较于她跟其他女官定时说笑话,开着历代皇帝的玩笑,说给谨帝的那些明明尚青春、心境却已如枯灯,彷佛待在坟场的妃子们听……跟冯无盐聊好多了,至少会给个反应。

  思及此,钟怜有些犹豫,最后硬着头皮自己作主。她柔声向道:“今天跟姑娘聊得尽兴,眼见天都要大亮,姑娘可否借床角给奴婢合个眼?”

  冯无盐一怔,说道:“好。”这种时候也不好意思说习惯自己独睡。她退到床的内侧。

  钟怜拆下簪子散发,和衣上床。“姑娘家里有婢女吗?”



  冯无盐笑笑。“曾有过。后来觉得麻烦,就送走她了。”

  钟怜对于同工作不同命的婢女不表示任何意见,又状似随意问:“姑娘有姊妹吗?感情应该是很好了?”

  “……我家主张多子多孙。我姊妹许多,感情倒是尚可。”至少还没跟哪个姊妹抵足而眠过。

  “原来如此。姑娘,分点被子给我?”

  冯无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依言分过去。她真的不太习惯跟人一块睡,但钟怜待她极好,怎能拒绝对方?有时她明明觉得自己心硬,连十六她们也认为她铁石心肠,偏此时此刻她发现其实自己是隐藏性的心软。

  “姑娘,我们刚说到哪了?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不是说假的吗?”

  “人都是真的,故事是假的。真的有明喜公公这号人物,而且,他确实也被迫殉主了。”

  钟怜真是个历史痴,而她不是,正巧互补。冯无盐微微一笑,同时分了心神在她说的事上,捧场问道:“然后呢?”

  “前朝灵帝曾让宫里的奴婢殉主,明喜公公就是当时的一员。他是少数逃过灵帝毒害的宫里人,却没想到在开国主故去前,亲自点了明喜,要他殉主。”钟怜转过头,看着冯无盐的眼眸微合,更加轻柔地说:“明喜逃过第一次的殉葬,却逃不过第二次。因此我们璧人总取笑他,该是他的就是他的,逃也逃不了:晋人则讽他,忠义之臣怎能侍两主,他早该死了。要奴婢说……嗯,当人奴婢的,真不容易,这是我做过最出格的事:但愿姑娘你习惯了有人一块睡后,有一天再回到独睡,能够如我们璧人一样,不论悲喜,做过的事绝不反悔。”

  冯无盐被请上了甲板。

  她上甲板的次数不多,夜晚更是几乎不曾,除了那次采选的船经过。黑沉沉的夜里,站在甲板上本来是看不见四周的,但河面上行进的船只各自灯盏荧荧,竟小幅照亮了河面。

  远处有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叫?不,又不像是人……

  陪在一旁的钟怜也是一脸茫然。

  喜子走过来,表情复杂。他收拾情绪很快笑道:“冯姑娘看过河上夜景吗?”他指指岸边,“其实白天上来,有时也会看见岸边有铺子,卖杂物的也有。我记得,这样一路往京师时,岸边还有卖胭脂水粉的。”他指着船舷那方向,“爷那头比较能看得清楚,不如我领你过去吧。”

  冯无盐举步尾随。

  今晚,甲板上空荡荡的,不似那天地方兵丁上来时,还有船工与护卫守着。她看见站在船舷边的高大男人,心里已不似一开始的保持距离。

  ……但,应该也没有太亲近吧,她想。

  虽然有着情动下的缠绵,可也不是每夜都如此。她不想,没感觉时、熬夜设计版画时都是拒绝的,他也没有特别的强迫。冯无盐观察过他,他的身分地位极有可能出乎她想像外,因此他的自尊不允许去强夺一个不情愿的女人,这令她感到安心……至少,主动权在她手里。

  冯无盐停在龙天运身旁看着他。是他唤人请她上来的。

  龙天运笑道:“怎么不披件斗篷上来,半夜风大。”

  冯无盐坦白道:“我不冷,如果没有必要遮,还是轻便点好。旁人看我个子小,就以为我身子弱,其实我比一般姑娘强上许多。”

  “喔,也对。”这话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彷佛想到了什么。

  冯无盐充耳不闻,带着好奇转头看向河面。河面船只仍在行进,速度却是渐缓许多,模糊的杀价声传进她耳里,似乎有人在岸边叫卖。微弱的灯光映出她眼瞳所看见的河面夜景。

  “……每天晚上都如此热闹吗?”她惊叹,定神东张西望,不是走马看花匆匆掠过,而是一段段留存在眼瞳里,才又移看下一段。

  龙天运看着她眼里燃着微微的火苗,低笑道:“不是每一个夜晚,河岸上也不是一定有人,我让你上来,是因为这段河岸最热闹。”

  “你常经过吗?”她转头看向他。

  “少年时期过了几趟吧,这几年还是第一遭。”

  冯无盐想起那块夜光木,语气略有羡慕:“你也出过海?”

  龙天运的眼眉弯起。“海上,就是我的家。”

  冯无盐看着他的笑,有些惊讶。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和气,可也仅止于看起来。他常笑,却是带点漫不经心的高高在上,并非从心里涌出的喜悦:而此刻他仅仅眼眉微弯,就能感受他心里的愉快……因为提到他的家吗?

  龙天运见她直盯着自己,笑意深刻了些。“我十二岁出的海,从此爱上它。你十二岁呢?在做什么?”

  “我……”她想了下,毫无防备地回道:“那时候我在雕刻。”其实问十三岁、十四岁的答案都一样,见他神色像解了一个长久期待的谜题,她抿了抿嘴又道:“你在海上待了很多年吧……你身上有海潮味。”

  他怔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语,低笑道:“你雕版也是多年了,你身上有书香混合着干爽的木头味。”

  冯无盐脸色微热,很想向他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女子身上有花香味,但她及时停止这个想法,改而向道:“你以后还是会回‘家’吗?”

  龙天运闻言,眼神晦暗不明。他转了话题道:“你听,那是什么?”

  先前听见的奇怪叫声由远渐近,小船纷纷往两岸边靠去,腾出中间的河道来。冯无盐靠在船舷往远处看去,满天星斗下,有一艘船自远方河面现形,吃水量颇重,叫声就是从那艘船上传来的。

  动物吗?什么动物?她怎么听也听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叫声,直到船近了,上头隐约有个巨大的笼子。

  钟怜在她身边将灯高举着,河面上也有舟船依样画葫芦,共同凝聚荧光。当那艘大船错身而过时,笼子里的动物显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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