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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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殊不确定自己究竟被什么吵醒。
现在时刻还不到十一点,距离他苏醒的正午还有六十分钟,而他体内的生理时钟精确度向来远胜过闹钟,不应该产生「误点」的现象。
飘浮的三魂七魄渐渐凝聚回脑壳内,领悟力随之发生作用,他终于察觉「吵」这个动词有些失真,因为自己是被「静」醒的。
小屋静谧得不像住着一位叶绕珍小姐应有的气氛。
他迅速恢复精力,离开工作间。
「四季豆?」屋内漾起旷荡的回鸣。
「四季豆,妳在哪里?」袁克殊花了十分钟快速走遍屋檐笼罩的领域,伊人杳无形踪。
他开始紧张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际,入内掳走了人?
这个想法随即被推翻,因为四处完全没有挣扎的痕迹,每件家具皆留在应摆放的区域,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而这不像绕珍遇袭时可能维持的好习惯。
他焦促的步伐径往屋外搜寻蛛丝马迹。
野鸭依然优游自在地徜徉,白鹭鹚的长腿轻点着塘中的碧水金波。
种种现象暗示他,绕珍的失踪系出于自主意识。
以上认知充分引发他的不悦,当然,其中包含着绝大多数的被遗弃感。
不过真正让他勃然胸火上、怒从心中来的触媒,是奥迪汽车。
它失踪了。
他的车钥匙也遭遇相同的命运。
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贼,连驾训班可能都没上过几堂课,却开着一辆一百五十匹马力、强劲涡轮引擎的大车,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闲晃,更何况她还语言不通。
直到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两朵鲜艳的焰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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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的灵魂似乎存在于公园与花园之中。
绕珍散漫地驱动着好伙伴--奥迪20000,以时速十英哩徐驶在小屋的外围道路。虽然这种龟速有辱奥迪的尊贵身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暂时罔顾它的颜面问题。
来回各十分钟的路程,她已数不清自己经过多少处花园与公园。巴黎着实无愧于花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连市景也脱离不了茂密丛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湾就显得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小屋在望。她打老远就熄掉引擎,让房车缓缓滑向停定点,不露一丝张扬。
万籁平静如故,看样子袁克殊依然在梦周公。
她轻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捧着购物袋,从侧门直接溜进厨房。
一尊直挺挺的门神猛地闪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头、冷冻绞肉,以及杂物散洒了一地。
「妳上哪儿去了?」他的语音相当轻柔,似乎担心自己的嗓门太粗就会吓飞了窗台上的小麻雀。
绕珍偷偷观察他的黑脸。
处变不惊,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来,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气,否则早就大吼大骂了。
她暂时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从来未曾大吼大骂过。
「没有呀!出去买点杂货,冰箱已经被我们吃空了。」她拿出习惯动作--搔乱前额的头发。
「怎么去的?」他依然温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远。」
「所以妳走路去?」他益发的和蔼可亲。
绕珍鼓起勇气,迎向他的焦点,终于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为何能飙得完全不动声色?
「没有呀!」她再拨一次额发。算了,看样子他一定知情,干脆自首,或许可以减轻刑责。「我……开妳的车出去的。」
袁克殊轻哦了一声,缓缓点头,全然的西线无战事。
炉上的水壶发出响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经沸腾。他沉缓地提起热水壶,为自己冲泡一杯锡兰红茶。
凝结的气氛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绕珍宁可他对自己大吼大叫,也胜过这种惴惴难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骂我?」她主动提供罚则。
行刑者不动声色,背倚着流理台,透过杯中的氤氲雾气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我……我……」她迥避开眼光,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动了!
茶杯被几根极端冷静的手指搁回流理台上,两只长腿一步步迈向她,沉稳地、坚定地,丝毫不急躁。
绕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撤退,直到她发觉自己的背脊抵住砖墙。
健硕的手臂撑住她脸颊两侧的墙面,他缓缓倾身向前,直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姿态优雅,却充满威胁性。
「妳!」耳语般的字句敲进她的心坎里。「只要再碰一次奥迪的方向盘,相不相信我敢用安全带将妳绑在前座,用平底锅揍晕,然后连人带车推进池塘里,让令尊、令堂一辈子也找不到妳?」
绕珍惊骇地望进他眼底,悚然辨明话语中的真实性。
他是认真的!她无助地屏住呼吸。
火热的怒焰将他的心冻结成冰雪,闻不出一丝人气。她倏地了解,盛怒中的袁克殊确实有可能、也有能力毁人于无形,而她竟疏忽地从未发觉。
是他隐藏得太好?或者她观察力太迟顿?
「嗯?妳相不相信?」他平静而冰冷地追问。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来……
「那妳为什么故意试炼我的耐心?」
她骇出哑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墙壁一拳。
「我甚至不晓得妳有没有驾照,假如半途出了车祸怎么办?巴黎充满了三教九流的货色,妳晓不晓得外头有多少人等着拿妳这种观光客开刀?法国的道路妳熟吗?交通法规妳了解吗?妳会说法文吗?或者认识本地的朋友?妳记不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如果临时出事了,上哪儿求助?妳给我说呀!」雷公嗓轰隆隆地追击她。
绕珍完全被震慑住。
「我……我又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被抢、被撞、被砍、被绑架?」他咄咄逼人。「告诉妳,上个星期有一位中国女留学生被奸杀,尸体扔进塞纳河喂鱼,请问妳对这条新闻有什么高见?」
「我……我……」绕珍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牛脾气。「她又不是我杀的!你凶我做什么?」
「妳--」他额上的青筋暴露。
「归根究柢,我是出于一番好心。冰箱里弹尽粮绝,我不上街购物,哪来的食物下肚?我瞧你熬夜工作二十个小时,好心的不想吵醒你,这才私自行动。即使偷开你的车算我不对,但是我已经考上台湾驾照,又不是完全没碰过方向盘的生手,你想骂人也得骂得有点根据!再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嘴里说说也就明白了,干嘛大吵大嚷地吼人?」
「问题是……」
「我只不过离开半个小时,就被谩骂成臭头,那你呢?你将自己关进工作间二十多个钟头,天塌下来也不睬,我说过你一句话没有?你究竟将我带来法国做什么?陪你坐『工作监』吗?」
「可……」他的气势稍微馁了。
四季豆私自驾车、威胁他人交通安全的行为当然必须加以惩戒,不过她也说中了一个事实,他确实是有心骗她同来服「工作役」的。然而,他自认聪明犹胜所罗门王,理当不能在口头上认可她的疑心。
「还有,是你自己留言要求我正午唤醒你的。」绕珍戳了戳他胸口。「我偷偷地溜出去又偷偷地溜回来,一根头发也没少,倘若你继续蒙头睡大觉,起床之后甚至不会发觉,这一番争吵也就不至于产生。你干嘛说话不守信用,提早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