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学历很好啊,当年毕业了,为什么不留在菲律宾找个工作,要来台湾帮佣?”
心里的某根弦被拉痛了。
一万五千八百四十元的月薪,在台湾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只是法定标准的最低工资,但是,这笔钱即使扣掉佣金,剩下来的钱在菲律宾或泰国都很好用了。
她深吸一口气,进书房来的第一次,抬起眼直观老妇人。
“夫人,您没有穷过,所以不知道贫穷的人是没有选择工作自由的。”
老夫人一愣。
这女孩一扫方才怯懦的姿态,坚定的眼神让平淡清丽的脸庞有个性起来。
特助小姐担心好友冒犯了主人,连忙抢在前头轻斥:“衣丝碧,你……”
“好了,不妨事。”老夫人手一挥,将助手挡了下来。“需要钱最好,心里越是别有所求的人,越没有兴风做浪的本钱,我喜欢!只要你服侍得让孙少爷满意,将来你要回国的时候,余家不会亏待你。”
“是,我明白。”衣丝碧的背心已冒出一身冷汗。
她刚才是哪根筋打结了,竟然敢这样和余老夫人当面对峙?
“你今天晚上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光搬到孙少爷屋子里报到,至于要不要多留你两年,最后的决定权就交给孙少爷。如果孙少爷确定要留你,‘俭园’里的规矩和主宅一样。”老夫人把档案往茶几上一丢,脸上略微露出疲倦的神色。“记住,他不喜欢陌生脸孔在周围探头探脑的;平时你就勤快一点,枪在前头把该料理的家务做好,其他时候就把自己当成隐形人,越少出现在孙少爷面前越好。”
“我明白。”
“恕仪,扶我回房去。”老人家威严地经唤。
“是。”
离去前,恕仪偷愉向她举了下拇指,恭贺她留任成功。
衣丝碧紧绷的心终于舒缓了。
原本地还在担心两年的约聘期满之后,余家不愿意展延约聘期,那么她就必须返回菲律宾,重新再申请过。现在老夫人愿意直接续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还可以多留两年,赚更多的钱了!太棒了!
她年轻的生命里不敢多有奢求,此时此刻,只有这个卑微却紧要的目标。
* * *
来到俭园服侍已经两个星期了。
尽管不愿意,衣丝碧却几乎爱上了“帮佣”的生活。
俭园位于阳明山的深处,面对一片翠绿色的山坳,视野之内看不到其他房舍,外围由五十坪的庭院所环绕,室内有上下两层,平地面积大概七十来坪。
本来她以为这么大的一栋别墅,只有她一个人一定会忙不过来,实际上却比她预料的好很多。
少爷平时只在二楼活动,她就是负责打理这一层;平时除非必要,绝对不准去,上了楼之后,忙完应该做的活儿也要快手快脚离开。
至于一楼的公共空间和大庭院,会有专门的清洁人员来处理,一个礼拜一次,平时她只要负责维护即可。
她的工作内容相当简单。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煮好一桌清粥小菜。少爷向来早起,依照“隐形人”条款,当少爷在一楼活动的期间,她会避到院子里洒洒水,扫扫地。
接近九点的时候,少爷就会回到二楼去,整个一搂外加庭院等于她的活动空间.只要她别制造出太大的声音,要吃东西、听音乐、看电视都不成问题。
十一点的时候,准备午餐。少爷的菜色一律由营养师根据他的健康状况所设计,并不繁复难煮。把午餐送上楼之后,下来又是她空闲的时间。
下午六点,煮晚餐,再送上楼,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她的房间是由一楼的客房改装而成,床头有内线分机,任何时候少爷需要她,都可以直接拨下来叫人。可是,来了半个多月,这线分机还没有响过。
不只内线安静,连通往外界的电话线都难得响上一声。即使响了,也通常是一些推销员或打错电话的,所以她猜想,二楼应该有独立的联外网络。
早上十点,她拿着扫帚,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
为了怕花粉让少爷过敏,俭园山不种任何会开花的植物。入眼只有一片青绿色调,在夏天早晨里别有凉透心脾的舒畅。
不晓得他的身体为何如此差?衣丝碧暗忖。
渐渐扫到后院里,一抬眼,不期然间看到二楼的露台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她连忙躲回墙侧去,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好奇、探出头来打量高高在上的主子。
几次偶然见到他,他都穿着浅色系的衣服。今天又是——白衬衫和米色长裤,坐在露台的长椅上,滴溜溜的山风拂了过来,有一种随时会乘风而去的飘忽感。
他的五官很清俊,剑眉朗目的,只是脸颊瘦得微凹下去,感觉上多了几分冷飒萧索的气息。
她从来没有正面看过他,当初是老宅的总管载她过来的,交代她几句就叫她开始上工。总管虽然曾上楼向主子请示过,但是主子并没有召见她,他们两人也就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同居”在一个屋檐下。
静坐了几分钟,余克俭缓缓起身。
她目测,他大概一八O出头,非常之高也非常之瘦,保证不到七十公斤——拿”七十”来当基准都有点高估他了。幸好他的骨架很宽,看起来还不致蹩手蹩脚的,小家子气,只是他如果再下去,老夫人要怪她侍奉膳食不周了。
他两手扶在椅背上,身体撑到一半还顿了一顿,然后才完全站起来,看起来还真的满迟缓的,哪像一个正值壮年的三十岁大男人呢?
直到露台上响起玻璃门轻轻拉拢的声音,她才绕出墙角,继续清扫后院的黄叶。
“究竟是什么意外,能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变成一个未老先衰的老阿伯?”衣丝碧不禁纳闷。
风儿呼咻着,清飒而来,她仰头一望,晴天如洗,远方的山岭上浮着一朵朵的白云。
在如是艳丽的季节里,凡麈俗世间的纠葛、疑惑,也都显得云淡风清了。
* * *
刷、刷、刷、刷——
乍听会以为这只是山风抚过树的声音,十几天下来,余克俭已经知晓,这是竹枝扫把刷过草坪的轻响。
每天早晨十点多,这阵刷刷声会自动从他书房的窗外响起。
院子里哪来这么多叶子好扫,真是个勤快的人。
从扫地声,就可知这位佣人的个性——她扫起地来总是稳定、单一的速度,刷、刷、刷地从左扫到右,最后汇集到中心点,轻快地几下拨拍声,落叶全归入畚箕里,工作完毕,数十天如一日。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已经在无意间被楼上的主人听个一清二楚。难得在自以为无人监看的现场,还能不虎头蛇尾,诚属难得。
余克俭习惯从小地方来观察一个人,这位新女佣——听说是个菲律宾人——平时厨艺不错,洒扫庭厨都很勤快,但是主子看得到的地方做得好没用,要背地里也能够如此切实才要紧。
光听扫地声,他对她的印象就比之前的惠美好上许多。那个惠美,人前人后两回事不说,光是身上的衣服一天穿得比一天轻薄,就让他消受不起。
他不喜欢害别人失去糊口的工作,除非必要也尽量不开除员工。会让他必须动大刀的,必然是因为对方的行为已经无可原谅了。
刷、刷、刷、刷——稳定的扫地声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