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丰尸骨未寒,婆婆康氏藉口帮忙,在整理遗物时,把那块盐田的地契从她的抽斗中给拿走了,田氏哭诉无门,左老太太老了,已经老得管不动了,再者,母亲拿儿子的东西可不算大事,田氏若是告官,反而会被说不孝。
仰熙院不过是庶子的院落,在将军府中本就没有什么地位,现在左丰没了,更是处境艰难。
转眼,左胜琪十五岁,应该开始说亲,左雷已经五岁,也该进族学,但是康氏都装作没这回事,不管田氏怎么哀求,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再等等。
早春,将军府举办了赏花宴。
京城的赏花宴赏的从来不是花,而是人,是各家太太相媳妇的日子,也或者是各家公子小姐看看对方相貌、人品的日子。
康氏跟重馨侯府的夫人柳氏最近几次见面都聊得亲热,这次藉口赏花宴,让侯府夫人带世子贺行之到府一游,让左云儿与贺行之见见面,若孩子彼此不讨厌,就可以开始谈论亲事。
左云儿是将军府的嫡小姐,父亲左兴是正四品武将,母亲徐氏是农部三司徐大人的嫡女,两个哥哥都不到二十岁就有品级,嫂子也都出身名门。
至于贺行之今年十八,早年曾经与大学士白大人的孙女订亲,可惜那位白小姐在去江南探亲的路上意外翻船身故,亲事这才耽搁下来。
男子十八也没多大,别的不说,光是世子的身分,就已经十分抢手,何况这重馨侯府还得到高祖皇帝许诺的世袭罔替,富贵可以传子传孙,世世代代。这么一门好亲事之所以能让康氏拔得头筹,是因为侯府夫人柳氏主动示好。
三月的好日子,侯府由柳氏带队,除了贺行之,连同底下嫡庶妹妹都一起带上将军府作客。
将军府这边自然也是举家出席。
当然,若是只有两家太过明显,传出去不好听,于是又请了户部吴大人,工部三司詹大人这两家一同赏春。
春天,桃花开得极美,粉粉白白充满整个园子,设宴其中,乐师在一旁弹琴助兴,席间气氛和乐融融——除了左胜琪之外。
她觉得这世间好不公平。
大伯懒散蠢钝,但有四品位阶,父亲打仗的军功总有九成被他抢走,浴血奋战的人只得几百两赏赐,在帐子睡觉的却永远是首功。
祖母康氏这几年持家,存银丰厚,明明不缺那些银子,可硬要从母亲的抽斗拿走盐田的地契,说他们不过是庶子的妻女,一日三餐饭食,一年两裁衣服就已经够了,不配拥有可以传世的好东西。
大房那几个孩子都不爱读书,却请有四位西席,弟弟左雷连想进入族学都不被允许,这都几岁了,却只能由她这姊姊教他写字,文具一应还得让母亲拿自己的体己去买,公家帐不会让他们请这笔款项。
至于今天赏花宴的主角左云儿心肠狠毒,仗着自己是嫡女,平日作威作福不说,还爱陷害别人,小时候她自己跌倒,却诬赖她推人,康氏当然相信亲孙女,自己就这样挨了五下板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还累得母亲日日到祠堂罚跪,反省教女不善。
这一切祖父都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
母亲曾经跟她说:「你祖父啊,他只要左家表面风光,家事不要他处理,其他都无所谓,反正他不缺儿子也不缺孙子孙女,多一个少一个对他来说都没分别。」
真是一个很无情的人。
亲祖母身分再低,但至少也替他生了儿子,但祖父却任由妻子把这打小服侍他的丫头给卖了,问都不问。
父亲走了,他也任由妻子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丫头婆子一个一个藉口撤掉,现在整个仰熙院只剩下大门有守门婆子,房门都只靠栓子,她的丫头只剩下兰秀跟菊芳,四个变成两个,白日事情已经够多,晚上自然不可能让她们起来。
一个将军府的小姐,却过得不如一般商户姑娘,商户姑娘晚上睡觉至少榻边还有人服侍喝水盖被,她却是一切自己来。
看着贺行之仪表堂堂,看着左云儿笑靥如花,再想起自己偷听到的,更觉得一阵酸楚——过年的时候,她夜间去了净房一趟,意外看到母亲房间还亮着,一时好奇,没想到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婚事。
「小姐,别哭了。」母亲的奶娘赵嬷嬷低声安慰,「都是命。」
「我的胜琪,胜琪……她才十五岁,婆婆怎么这样狠心,吴大人都已经是当祖父的人了,还让胜琪去给他当续弦……奶娘,我怎么办,孩子要怎么办……六十几岁了还要娶我的女儿……」
左胜琪只听得一阵头晕目眩,什么,祖母要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子当续弦?!
「她要打通户部好让自己的亲孙能当上六司之位,怎么不把左云儿嫁过去,偏偏要嫁我的女儿,胜琪大好年纪,却要拿去给堂兄换官位,呜……奶娘,我不甘心,都已经做小伏低成这样了,她还要糟蹋我的女儿……胜琪,我的胜琪……她如果知道了,会有多伤心,都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没用……」
「小姐,大太太心狠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奶娘今天偷听到这事情是意外,你要伤心只能在仰熙院伤心,出了这院子,可别让人瞧出,否则怕要更糟。」
「奶娘,你说……如果、如果趁着春日上香,直接让胜琪在寺中出家避祸,这样可行?」
「小小姐若是立刻出家,大太太自然拿她没办法,可是这样一来,小姐跟小少爷可要糟了,说句不像样的,或许小小姐嫁入吴家后,大太太会看在这层分上,让小少爷进族学。
「只要小小姐好生伺候丈夫,将来替自己弟弟说上几句,凭着吴大人的地位,要安排个前程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一旦做了官儿,自然可以去祠堂自请分家,小姐到时靠着儿子就好,不用再看大太太脸色。」
左胜琪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天气很冷,她更是从内心凉到四肢百骸。
赵嬷嬷的意思是祖母拿她给自己的亲孙铺路,没关系,因为只要她能得吴大人的宠,将来弟弟就不用烦了。
所有人都可以过上好日子,除了她以外。
那几日,左胜琪越想越奇怪,祖母希望嫡孙左霄能进入户部,怎么不让他去科考?奶娘希望弟弟左雷能有好前程,怎么不让他去科考?为何左家男人的前程都要靠女人伺候老人去换来?
堂哥有前程,弟弟有前程,她呢,她有什么?
母亲平日对弟弟较好,她能理解,女人没了丈夫,唯一的希望跟盼头就是儿子,但赵嬷嬷说起「只要小小姐好生伺候丈夫,将来替自己弟弟说上几句」,母亲便立刻不再提「怎么办」,也着实让人心寒。
一旦跟儿子可能得到的好处抵触,女儿的人生就不是那样重要了。
是啊,左家两个适婚年龄的女孩,一个要嫁给世袭侯府的世子,一个要嫁给户部吴大人。
吴大人今日赏花宴也来了。
花白头发,花白胡子,身形十分肥硕,一张脸远看活像个月饼似的,从椅子上起来还得两个小厮左右帮忙才行。
又老又胖,脾气还很大,带了个三十岁左右的侍妾,那侍妾也不过就是布菜时慢了些,吴大人直接一巴掌就呼上去,命她今日不准再吃。
这就是她未来的丈夫。
看着嘴巴叨念不休的老翁吴大人,再看看邻桌英姿飒爽的少年贺行之——她才不想嫁给吴大人,她想嫁给贺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