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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一句老实话。倘若他认为我不堪造就,碍着曼因坦教授收我而不甘不愿的,再跟着他学习也没意思。

  舒马兹杨抬头,说:“伤口记着别碰水。还有,最好去找个医生——”

  “舒马兹杨先生,”我打断他,“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并不情愿,可你为什么要收我?”

  他凝着没动,把我看了有十秒钟。说:“因为我欠曼因坦教授一个人情。”



  我吸口气。“那么你、你认为我——”

  换他打断我的话。“我既然收你,就会负责到底。但如果你想离开,尽管请便。”

  “可是你——”可是他到底不甘愿,我心里也有疙瘩。

  他不理会我。说:“曼因坦教授不是会随便收学生的人。老要别人肯定,不如自己先肯定自己。”

  我不需要他的心理建设。僵着脸,别开头。

  舒马兹杨单手弹了几个音。我认出来,是作品编号十E大调练习曲开头的几个音。



  “别只把它当僵硬的练习曲,石头也有石头的灵魂。等你把萧邦作品编号十和二十五的练习曲都弹通了,我们再谈。”

  我忍不住。“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我觉得像一个大人如小孩重新学走路。”

  “基础稳一点,没什么不好。”舒马兹杨无动于衷。

  “音乐这回事,不是勤劳就能补拙——”

  “那你还努力做什么?”舒马兹杨毫不温情的泼我一盆大冷水。“技巧是必须的。你老老实实的练习就是。”

  “你不相信‘才华’这种事?”

  “才华!”他冷哼一声。

  他的反应让我意外。多少人把他捧上了天,钦羡他的才华——然后我想到乐评家说的“江郎才尽”。

  “你上回弹的那首曲子——”舒马兹杨忽然又开口,“叫‘星空下的情人’是吧?再弹一遍。”

  我有些讶异,照他的话弹起来。

  这首曲子是我爹邂逅了我母亲大人后,夜夜辗转,相思而不能成眠,为我母亲大人而作的。只为我母亲大人一个人弹,从不曾公开发表。

  很浪漫对吧?

  听过这故事的人都很感动。尤其是女人。我家的男人,浪漫得……

  弹到中途,舒马兹杨忽然加入,与我四手联弹。我不禁转头看他。我们并坐着,他的腿轻碰到我的腿,我们的肩膀微微碰触着。

  我蓦然想及杜介廷,骤然停了下来。

  我爹是个浪漫的男人,“星空下的情人”太缠绵。我听过我母亲大人弹它一遍又一遍。现下这一刻我没心情。

  “今天就到此为止。”舒马兹杨说:“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一口回绝。

  “你今天心情很不稳定。”琴音就听得出来。

  “没有。”我不承认。

  “一起去吃饭吧。”他站起来。等着。

  “弄伤我的手的补偿吗?”我的心地坏起来。

  舒马兹杨脸色变了一下。“你可以去投诉我。”

  我只能恶狠狠的瞪他。他始终没道歉。

  “一起吃午饭不会有事。午饭是应酬,晚餐才是约会。”他说。

  “我不担心这个。”我不想跟他吃饭。“也不要应酬。”

  我连补偿都不想要。起身走出去。

  ** **  **

  真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坐在舒马兹杨的车子里,就在他身旁。街对面,是昨日杜介廷和我分手的街角。

  “你还要跟着来吗?你应该有约会吧?”他没道歉,我也不道谢。

  “约会是晚上才约的。现在这时候,是应酬。”舒马兹杨没让我的刻薄占便宜。

  我意识到我受了伤的手。吓!他弄伤了我的手,所以当一趟免费司机应我的酬。

  我一点都不会领情。

  推门进咖啡馆。我也没有把握杜介廷和章芷蕙会不会在里头。

  我想和杜介廷再谈谈。只要他肯跟我谈,也许能挽回什么。

  我要了一杯咖啡。有人跟在我之后进来。是舒马兹杨。

  他走向吧台。

  许多人认出他,引起了一阵小骚动。舒马兹杨在乐坛的浪头就算已淘过,余波仍然在荡漾。尤其当时,是他自己嘎然主动斩断一切,原因不明,就变了传说。

  一杯咖啡我喝了半小时,没让我白等,第二个半小时,杜介廷拥着章芷蕙推门进来。

  看见我,杜介廷楞了一下,走了过来。章芷蕙跟着过来,看仇人一样看着我。

  “理儿……”杜介廷的声音听起来倒有几分过意不去。

  “你想怎么样?”章芷蕙目光发狠,不退让又理直气壮。

  谈起恋爱,好似女人总是比较奋不顾身,比较张牙舞爪。

  我看看杜介廷。什么都不必再谈了。

  母亲大人在维也纳浪漫地邂逅我爹,我到底没有我母亲大人的运气。

  剩下半杯的咖啡我没喝完。我不要了。

  结果跟杜介廷一句话也没说到,我哑了口,推门出去。

  舒马兹杨跟着出来,我也不吃惊。我想他有点闲。

  我没有哭。伤心是有一点,难过也有许多,偏偏眼泪就是挤不出来。根据一些心理学的理论,如果我能嚎啕大哭,对身体或许比较好,对情绪也有帮助,或者闷在心口,抑郁成疾,也许会得内伤。

  我没说过,我不太喜欢弗洛依德或容格心理分析那一套。日耳曼是个太实事求是的民族,不怎么讨人喜欢。

  “喂——”舒马兹杨抓住我。他不是一个亲切的人,但连他也以为我大概迎风在掉泪。

  “干嘛?”我皱眉。干干燥燥的眼眶和脸庞倒教他意外。

  他示意我跟着他。上了车,我说:“你不去约会吗?时间不早了,下回去准备来不及。”

  他点了根菸,吸了一口,看我一眼。“如果你想哭,我不会介意。”

  这个人以为他是什么?神父?等我告解?

  “是不是你还要慷慨的借出你的胸膛,让我俯在上头哭?”我讽刺。我不怕他了。没所求就不怕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

  舒马兹杨一本正经,却教我恨了。

  他全看到了。聪明的他以此类推,大概全部都了然。

  “情绪渲泄出来会比较好。这里没有别人——”

  “你就是别人。”我打断他。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我不想说话了。撇开脸。

  “刘理儿,你这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你一定要我哭吗?!”

  “我看你压抑得很辛苦。既然那么在意,就不必装得毫不在乎——”

  “别说得你什么都知道似!你自己呢?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对他大吼。“别人苦不得有机会站上舞台,你偏要装模作样拒绝慕尼黑国家剧院的邀请和玛琳夫人的赞助。你想表示什么?不屑吗?你舒马兹杨是天才没错——但你的辉煌过去了,江郎才尽罢了!”说到最后口不择言。

  哦,我不是有个性,我只是恼羞成怒。

  “你——”舒马兹杨的蓝眼珠窄起来,脸色铁青得吓人。

  他扬起手臂。我以为他会打我,但没有。他忽然发动车子,没有示警,一下子就飞冲出去。我的胸膛狠狠撞了车座前缘,又弹了回去。

  车子疯了。超过速限,疯狂地四处飞撞。下过雪,路滑,很容易失控。

  “舒马兹杨……”我受不住。全身被撞得发痛。

  他没理我,继续横冲直撞。突然,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子里,煞车不及地冲撞上一堆摆放整齐的垃圾桶。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身体侧弓,紧紧抓住椅背。

  直到天地都安静了,舒马兹杨冷冰冰的赶我下车。

  “出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是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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