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她,也要走阿娘吃尽苦头的老路子吗?
独孤旦内心强烈交战,身子冷一阵一热一阵的,最后再也抑受不住心口酸楚,眼圈一红,扑簌簌落泪了。
高壑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着她的裸足,继续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你,莫哭了。”他喉头莫名地紧了紧,干巴巴地道:“孤……我只是想检查你伤得如何,不是有意轻薄。”
她低着头,哽咽了好半会儿才闷声道:“嗯。”
“嗯?”他心念一动,紧盯着她。
“我知道你不是。”她低低道,鼻音还是浓重。
他不由松了口气,可心还是一半悬着。“那你,能不哭了吗?”
想他堂堂八尺之尊的一国君王,居然把个还不到他肩头,更别说害得人家小姑子泪汪汪了。
他深深吸气,总觉胸口有种陌生的紧窒感,极闷,极不舒服。
“我会哭实则同郎君无关,朗君不必放在心上。”独孤旦神情郁郁,话说完就要把脚从他掌心抽回来。“这一点儿小伤泡泡凉水就成了,小女告退——”
“我给你的生肌冰玉膏还在吗?”他凝视着她问道。
她的脚被他温暖有力的掌心握得发烫,有种麻痒的感觉自脚底窜升了起来,独孤旦不知怎的心脏跳得老快,也顾不得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就急匆匆地道:“还在还在,我,真的得走了。”
他一时不察,大掌里捏握着的小小莹润玉足就这么溜走了。掌心一空,高壑没来由地一阵怅然若失。
可见她迫不及待抓了鞋袜一阵乱套,单脚就跳着要冲出房外去,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当真扣住人不放吧?
那小身子既狼狈又惹人发噱的往处跳跳跳,就在要跳出房门口的刹那,高壑还是开口了。
“你很缺银子?”
独孤旦及时抓住了门框,回过头来的小脸上满是愕然和迷惑。“一个女子混迹酒楼市坊,终不是良久之策。”他话甫出口还有些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可是当他看着她睁大滚圆的眼儿,茫然忐忑却又透着一丝倔强坚强之色的小脸,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渐渐落实成磐石永固,有力地道:“我姓高,身分不轻,可纳你为贵妾,护你衣食无忧,一生周全。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气氛一时凝滞住了,有阵长长的沉默。
高壑本不知自己为何没头没脑便会如此冲动行事,在外随意纳姬携妾回京非是他的一贯作风,可是一想到这个仅有三面之缘的小姑子独自一人在这茫茫乱世中闯撞浮沉,也不知几时就要被谁欺了抢了拐害了去,他觉得还是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下好些。
况且,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对一个女子生起好奇、迷惑、兴致盎然的冲动了。
他浓眉舒展了开来,英挺霸气的面容也微微柔和了,隐约有笑。
能被君王纳入后宫,她想必也会深感受宠若惊、万分欢喜吧?
独孤旦逐渐自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盯着在月光夜色下高大威猛笑意狂狷的男人,慢慢开口。
“去你狗屁贵妾!谁稀罕啊?滚!”
高壑嘴角的微笑瞬间僵卡住了。
第3章(1)
招魂定情,洛神清思。
小腰微骨,朱衣皓齿。
绵视滕采,靡肤腻理。
姿非定容,服无常度。
两宜欢颦,俱适华素。
晋?陈郡谢灵运<江妃赋
这世道……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独孤旦阴着脸,背着包袱,疾疾快步奔行往汉水方向的渡般口。
这地儿是再待不下去了,简直前有狼后有虎,和那阴险狡诈装腔作势没脸没皮的庶妹狭路相逢已经够晦气了,连在酒楼里打杂攒经验都能遇上个粗鲁不文莫名其妙自以为是的混蛋——
什么“愿纳你为贵妾,护你衣食无忧,一生周全”?他是那天把八颗硬邦邦的馆俞统统拿去自砸脑门了吧?
自古妾是什么?
妾通货物,送礼自用两相合,南北诸国士子间多盛行送妾典妾赠妾的糟污之举,还无耻至极地称之为“风雅”,他得有多蠢才会以为她会答应给人做妾?
她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还以为是条好汉呢,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上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简直都是同一个娘生的!”
还是金银好,够硬够亮够宝贝,上能丰衣足食,下能养家活口,她独孤旦这辈子就跟金山银山耗上了。
终于赶到了汉水东渡船口,她掏出几枚五铢钱付了船资,接着便和一堆背着货物的行客挤上了那艘渡船。
在船只荡荡悠悠地离了岸,在辽阔汉水上驶行的当儿,隔着清晨渺渺烟波中,她的目光瞬间被远处岸边一抹高大身影凝住了,闲适的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尽管离得远了,仍然不减半分伟岸威猛气势。
她心绪有些复杂地望着那个一动也不动的颀长身影,胃底莫名乱糟糟的,似酸甜似苦涩地翻绞成团,沉甸甸地压着。
独孤旦不知道这些心乱如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追上来送行?她痴痴地望着那身影逐渐隐没在江上千里烟波中,良久后,低声叹了口气。既是萍水相逢,自该两忘于江湖的……
独孤旦默默在船首伫立了很久很久,终是江上风寒,她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长舒了口气。
“罢了,就看在你特地来“送别”的份儿上,就不生你气了。”她轻声道。摇了摇头,她拢紧了包袱就要找个地儿坐下来,却没相到眼角蓦地瞥见寒光一闪,不知何时数名渡船夫已然拔刀在手,对着众人狞笑欺近而来。
“我们汉水黑风寨今日开张,识相的就乖乖把布帛财物给老子奉上,要不,嘿嘿,莫怪老子兄弟把你们统统砍了喂鱼虾!”
独孤旦眼前黑了一黑……不,不会吧?!
老天爷,你是坑我坑上瘾了吗?给条生路行吗?啊?
半个月后。
北齐澜城三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破西赵国奇袭来犯的十万大军,斩杀敌颅五万六千颗,余者皆成北齐俘虏,西赵国君急献降表,愿割让班、沃二城上呈,以示悔愧并臣服之意。
三日后,北齐朝亲王高日向因勾结西赵,意图谋反,于瀚皇殿门前遭擒下狱,一干从犯皆同为受戮,其女银凤郡主永拘静水庵,其所属藩地尽收国有,回归高壑掌中。
而在稍起波澜,连动荡二字也称不上的这场小小“谋反”之乱后,高壑终于暗中归返皇城,于是在七日前已然抵达帝都的南齐送亲队伍,终于得以自驿搂起程前往宫中“送嫁”。
气度恢宏、古朴壮阔的瀚皇殿内宫中,高壑膝坐于黑檀木龙案前,如刀刻那般的英朗脸庞透着一抹沉思,在那卷魏国皇帝元拓亲书的“要战便战”的国书上批回了大大的“宰完收兵”四个墨字后,接着对面前摊开的南齐国书恍若视而不。因为他心着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已经整整思索十八天了,可至今仍未有半点解答的头绪。
垂手恭立在不远处的内侍监统领伢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君王,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决定听大宗师戎的劝告——主公近日心绪烦躁,为仆下者,还是多听少问为妙。
没错,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公公”啊!
“伢。”高壑忽然沉声唤道。
“奴下在。”伢心惊跳了下,却半点不敢耽搁地急忙忙躬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