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实难,愿其弗与。
嗟尔君子,如何勿思。
汉魏 山阳王粲<赠蔡子笃
近日宫中氛围极至怪异。
独孤窈虽然初入北齐宫中不久,也尚未侍寝,可架不住她有心打探,以温驯婉约柔弱的“好妹妹”姿态,倒也串了不少妃嫔的门子,获知了不少北齐皇宫的大事小事。
她知道了高壑虽然龙精虎猛体力过人,然对女色上并不十分看重,也未曾专宠何人,一个月至多是寻一二妃嫔发泄元精\\yu\\火吧了。
而且高壑因未封后,故此不管是哪位妃子蒙恩露,第二日定然得喝上一碗避子汤,无人能免。
这代表,高壑是个自律甚严,也对嫡庶观念极至看重之人。
独孤窈思及此,绝美的脸蛋掠过了一抹愤恨扭曲的怒意。
“又是嫡庶有别,贵贱之分……”她毕生最恨的便是出身庶女。母亲是贵妾上位,就算她是南齐人人爱慕的第一美女,是安平侯爷掌上明珠,仍然消不去她骨子里被打上的羞耻烙印。
除非,她在北齐能打败所有的妃嫔美人,成功坐上北齐皇后的无上凤座,如此天下间还有谁敢瞧她不起?
“妹妹,该你下了。”美丽雍容的萧妃笑吟吟催促道。
独孤窈猛地回神,羞涩歉然地怯生生一笑。“啊,是窈儿失礼了,竟教萧姐姐好等。”
“无妨。”萧妃看着她优雅地落下一子,封住了自己进攻的路线,却又刻意漏出了一处缺口,不禁暗自冷笑,面上愉色更深。
这新来的南齐美人果然是个有心计的,可惜落于痕迹,任谁也不会将她这只豺狼当作猫儿看的。
荷湖畔的暖阁中,两个绝世美人儿就这么拥裘对弈,好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儿,就在此时,萧妃的侍女轻步上前,附在她耳畔禀了句什么。
“到了?”萧妃纤纤指尖拈着的白子一顿,随即嫣然一笑道:“本宫曾听主公谈及,久闻春山绿水二茶大名,惜却始终未能得尝,今日我父终于代为搜罗得春山茶,这第一泡自然得请主公赏面品评了。”
独孤窈闻言心儿急跳了起来,强抑喜悦之色地道:“萧姐姐,原来主公与姐姐也是爱茶之人。窈儿不才,自小于家中也颇好茶道,这春山绿水茶也略知一二。”
“哦?原来妹妹也是同好中人。”萧妃欢喜地笑了,神情比方才亲切上三分。
独孤窈乖巧地盈盈一笑,“不敢瞒萧姐姐,窈儿陪嫁之中就有这一品绿水茶,也想请主公和姐姐尝尝,不知道方不方便……”
“怎会不方便呢?”萧妃意有所指,唇畔笑意更深了。“今日能得这驰名天下,素有“一钱茶一百金”之称的春山绿水二茶,想必主公一定高兴极了,姐姐也算是沾了你的光,总算能一尝绿水茶的甘醇芳韵。”
“是萧姐姐抬举了。”独孤窈垂眸敛眉,好不谦虚婉约,却掩不住眸底一丝兴奋的势在必得之色。
不管这萧妃是真交好还是假交情,只要她能替自己搭这得见天颜的桥,届时就等着看自己的手段了。
“那咱们走吧。”萧妃微笑道:“主公下朝必经青云廊,那儿恰有一处亭子好风景,咱们就在那儿煮茶烹茶香,主公必能闻香而至。”
“都听姐姐的。”
这是独孤旦头一次踏出寝殿,为此,她付出了极重的代价。
说重,是因为她的长发被迫梳成了久违的风流妩媚斜堕髻,还在上头别了一支金黄灿灿镶珠嵌玉的金步摇,在发间缀了数颗莹润生光的珍珠,脸上的妆粉足有一斤厚,她都怕自己光站着就会扑簌簌掉粉。
这样还不算,尽管此刻是隆冬寒日,她又是一入冬便手脚发寒的体质,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在她身上套了妃嫔在大典之时才需要穿上的七件式胜衣锦裙,最后还围了件暖厚毛绒绒的玄裘大氅——
幸好是在宫里,要是在野外,她肯定被人当熊猎了!
“真好真好,这跟主公简直是一套儿的。”伢乐得眼睛都笑眯了,抚掌叫好。
“果真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天上一双地上一对……”
“伢大人。”她脸上盛满无奈,叹了口气。
“不不不,奴下怎受得起主子娘娘的一句伢大人呢?”伢受宠若惊,一迭连声地辞道:“当不起当不起,这、这岂不是要折了奴才的寿吗?”
这位大人,你可以再夸张一点。
独孤旦撑着额头,突然觉得头更重了。果然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手下,连不管不顾不听人言的习惯都一般无二。
“我真的不是主子娘娘,我和主公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她吸吐了几口闷气,忍不住再重申最后一次。
“是是是,主子娘娘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您这么低调,奴下们懂得的,主公可都交代过了,呵呵呵呵。”
独孤旦颈项青筋突冒,整个人都要暴走了。
“到、底、去、不、去?!”这五个字是自紧咬的齿缝间一个一个怒蹦而出的。
“诺诺,这就去这就去。”伢缩了缩脖子,不知怎的联想到自家主公发怒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陪笑道:“来人,上辇,起辇!”
独孤旦坐上那做工精细造型瑰丽的宫辇后,紧握座架扶手,高高悬着一颗心,看着四名侍人精神抖擞气势昂昂地抬了走,个个眉飞色舞,竟像抢着了什么天大好事到手似的。
她越看心里越是没底,要是哪天他们发现自己真不是北齐帝的新宠爱宠,不知会不会呕死?
“独孤旦,你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般模样?!”她喃喃自语,小脸发苦。
宫辇风风光光地自玄北殿抬出去,登时吸引了众人目光,无论是宫里守卫,各殿侍人侍女全都惊得眼珠子几乎要滚下来。
而这些时日来,内宫隐约流窜主公纳新宠入殿的传闻,终于在今日真相大白!
风声流言如插了翅膀般迅速飞进各宫各殿中,后苑里上自妃嫔下至美人才人,无不个个恨得拧断了帕子,齐心痛斥这个胆敢抢她们男人的贱子!
独孤旦不知自己今天大摇大摆被抬出去绕宫一圈的幕后黑手正在上书房里得意得仰天长笑,她只是觉得这衬着毛皮锦墩的软呼呼宫辇越坐越刺人,尤其众人投来的目光令她头皮阵阵发毛。
“伢大人,”她再捱不住了,侧过身对一旁趾高气昂神采飞扬的伢小声问,“往上书房有没有旁条路?隐密点儿?比较无人烟的?!”
“回主子娘娘的话,我北齐素来光明磊落,唯有大道绝无小径。”伢一挺胸膛,慷慨激昂地回禀。
独孤旦顿时语塞,可疑心越发浓重。
就在宫辇绕过一处水榭,穿过一条长廊,她的目光一僵,小脸霎时冷硬了起来。尽管穿了华丽娇贵的妃嫔衣袍,梳绾起了妇人发髻,她依然一眼就看出了不远处雪亭下的宫装丽人中,其中一人便是她那个“好、妹、妹”。
她纤细的指节用力掐握着鎏金扶手,连扶手上精致的浮雕硌得掌心指尖剧疼也浑然不觉。
再疼,还能比得过眼见仇人在前的椎心恨痛吗?
脑中闪过的是阿娘吐血的幕,独孤窈嫌恶地以袖掩鼻,轻蔑鄙夷地抛下轻飘飘一句:“大娘这么肮脏,来人,打盆冷水替她净净,免得这屋子也给熏臭了!”
独孤旦清澈如玉的眼儿瞬间赤红一片,久积的仇恨怨憎汹涌着就要裂膛而出,可终究,最后一寸理智死死地拉扯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