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真眯细了长眸,却丝毫不感到好笑。
  “你的师傅很严格?”烘茶师是个伦理辈分还算重的行业,主要仍是师傅学徒制,和美发业、烘焙业或是演艺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的师傅不严格?”花窨反问尉真。
  “严厉,但不会打我。”想到她那天可怜兮兮的梦话,想像有人打她的画面,尉真眸光深厉,低沉的嗓音听来有些危险。
  “没办法,我是孤儿嘛,茶园总不能白白养我,我得多学点本事,多干些活儿,才能不被赶出去。”
  “孤儿?”她怎么会是孤儿?难不成她是李伯伯收养的孩子?
  若她现在口中说的是被收养之前的经历,倒也是有可能,李伯伯那么热心助人,当初在赌城也是豪气干云的带他回台湾,收养几个孩子也不令人意外。
  尉真还没来得及再问,花窨又一股脑儿的接话。
  “是啊,采茶婆婆们说呀,我打出生就被扔在茶园里,她们瞧我可怜,只好在厨房偷拿些米汤喂我,后来,茶园管事知道了,拜托茶园老板留下我,最后,总是没让我饿着冻死,就这么活下来了。”
  “活下来,然后,小小年纪在茶园打杂?”尉真扬高了左眉。
  “是啊,原本只是打杂,后来香气训练、口感测试、焙茶窨香,通通都来了。”
  “学得还真快。”她从小就与茶叶为伍,难怪与他初见时,能一眼分辨出样茶的优劣高下。
  “当然,学不好就没饭吃,哪能不快?”花窨又笑,却笑得尉真胸口发闷,隐约有些心疼。
  为了挣口饭吃,不得不比别人更努力的心情、害怕被赶出去的忐忑、对生活的不安,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又何尝不是?孤独无依,只能靠着自己一双手,赤手空拳闯天涯。
  “所以,这是江南第一的故事?”尉真有些调侃地问,比平常更持稳无波的语调,简直像是想隐藏心中过多满溢的感情——
  那份情不自禁被她吸引,想好好疼宠她的心情。
  “是。”花窨笑着回道。
  “好吧,这故事打动我了。”
  花窨望着尉真,心想既然已经向尉真说到这里,干脆就趁此机会说明她不是什么李伯伯的女儿,于是鼓起勇气,心一横地道:“尉真,你听我说,我不是李花窨,不是什么李伯伯的女儿,我就姓花,单名窨,真是茶园捡来的孤儿——”
  “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江南第一。”尉真吻住她急急说话的嘴,不想她再赤裸裸的谈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尉真,你听我说嘛——”急着想澄清的花窨推开尉真,尉真却干脆将她牢牢搂进怀里。
  “那你呢?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尉真在她头顶轻声的道,轻轻巧巧地转移话题。
  “啊?”花窨扬睫睐他,有些受宠若惊。
  尉真从没提过自己的事,除了上回见过的樊市长夫妇,与今日来访的乔小姐,她对他的从前几乎是一无所知。
  “想啊,当然想。”花窨过了好几秒之后,点头如捣蒜,早忘了刚刚还想跟尉真澄清解释些什么。
  “我是家中独子。”
  “难怪这么嚣张。”花窨皱了皱鼻子。
  他那份唯我独尊的气势啊,真是无人能及。
  “这么跟我说话的你才嚣张。”尉真淡淡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她头顶。
  见他笑,花窨的心情也跟着更好,心里头甜甜的。
  第7章(2)
  她想,她是真的很喜欢尉公子吧,所以才愿意和他做那些羞人之事,所以,才会连这样望着他笑,都觉得很幸福。
  “我曾经,因为急着赚钱,离乡背井在一个很复杂的地方工作,乔璃就是当时认识的。”
  “嗯。”虽然尉真口中的复杂二字轻描淡写,但花窨从他有些凝重的神色上推想,那个地方应该不太美妙,于是安抚似地往他怀中蹭近了些。
  “后来,遇见你爸爸,我回台湾学制茶,乔璃也在那时分手了。”
  “嗯。”花窨静静地望着尉真,觉得此时打断他,向他说明李伯伯不是她爸爸不是个好时机,于是与他视线相凝了许久,迟迟没有等到他下一句话,不禁又问:“然后呢?”
  “然后创立了真茶。”
  “再然后呢?”
  “说完了。”尉真平静地下结论。
  “什么嘛,这样也算说?你很没诚意耶。”花窨抗议。
  “不然怎样才算说?”尉真又扬高了左眉。
  “学茶的时候很辛苦吧?”花窨想问些什么,本能还是选了最熟悉的开口。
  “学茶有多辛苦,你比谁都明白。”尉真理所当然地道。
  “唔,你这样说也是啦,可是,生活里总还有些别的吧?”
  “只有茶。”
  “家人呢?”
  “分开了。”
  “女朋友呢?”
  “分手了。而且你刚才见过了。”
  “……”
  “那你呢?男朋友呢?”尉真反问她。
  “只有茶。”花窨思忖了会儿,回话回得闷闷的。
  她本来还有些气恼尉真没有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没想到仔细思索了一阵之后却发现,她的生活也和尉真一样只有茶。
  虽然只有茶的生活看来很贫瘠,可是其实却很富有,一无所有的他们在烘茶窨香当中找到成就感也找到自己,每一次烘焙出来的茶叶,都是投入了许多情感的作品。
  那是经历了许多浑沌与自我怀疑,好不容易才沈淀累积出的清明。
  对土地的情感、对茶种的执着、对花朵的喜爱……从这些喜爱的事物之中,学会喜爱自己,与孑然一身的自己和平共处……
  “尉公子。”花窨突然出声唤他。
  “嗯?”
  “我想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了。”
  “嗯?”尉真点了点头,唇边弯起浅浅笑弧。
  她喜欢他的理由还用说吗?绝对与他喜欢她的一样。
  “快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啊,你怎么反应这么冷淡?”花窨槌了他胸膛一下,鼓嘟嘟的脸颊看来有些气恼。
  “我知道为什么。”某人说得气定神闲。
  “什么什么嘛。”气死人了!可是……花窨心念一转,又两颊渐红地问:“那,尉公子你呢?你喜欢我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了吗?”尉真面无表情地回。
  “你、你……可是我们刚刚……”花窨急嚷,一句话还没说完,脑子里又窜出那些什么一夜情、性伴侣的词汇,一阵急涌而上的委屈感冲上眼眶,竟觉有些想哭,翻身就要下床。
  “去哪里?”尉真一把将她捞回来。
  “你又不喜欢我,管我去哪儿。”花窨抬手揉了揉眼,将他的手拍开。
  “我说我不喜欢你了吗?”
  “也没说喜欢。”
  “我不会随便跟女人上床。”
  “乔小姐?”
  “她当时是女朋友。”
  “那我?”花窨指着自己的鼻子,慢了好几拍才隐约觉得尉真好像在耍她。
  “女朋友。”
  “我说我要当你女朋友了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尉真翻身就要下床。
  “喂!”花窨急急忙忙把他拉回来。
  “有事?”尉真两手盘胸地望着她。
  两人僵持不下地对望,一秒、两秒、三秒……
  “哎哟!讨厌……”花窨把脸埋进尉真的胸怀里,觉得她来到如此奇怪的台碰上如此难缠的尉真,真是既幸福又倒霉,既想笑又想哭。
  “算了啦,尉公子……我喜欢你,也想当你的女朋友……我、你别走……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花窨越说越小声,就连脚趾都感到无比别扭。
  罢了罢了,她投降……心甘情愿,也不情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