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爷爷始终笑着,不加以苛责。
“是吗?”他眼底,有一丝迷惘。
“我只是猜测,假设是我婆婆,她会希望我怎么样?”无论她怎么想,都觉得婆婆会希望她用最能让自己释然的方式过活。同样的,那么疼爱孙子的杨爷爷,舍得不入他的梦里,或许是不希望他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早早走出来。
然后,看到他做许愿笺,那么卑微地乞求,才知道,原来孙子如此渴望,所以笑笑地来看他,满足他的思念。
杨仲齐安静听着,缓缓搁下手中冷却的马克杯,将脸埋进双掌之中,久久、久久,一动也不动。
她也没再出声惊扰他,适时给予他空间,让他独自理清纠葛纷乱的思绪。
过后,他们没再交谈,偶尔分享热茶以及食物,除此之外再无赘言。
“你看……”
点点橘红色的光,穿透云层。天将破晓前,朦胧的美丽光晕,在云雾间渲染开来。
大伙儿已有志一同地拿起相机狂按快门。
“很美吧!”她回首,灿笑望他。
“嗯。”云层中,洒落点点光晕,灿亮了她的容颜,他目光缓缓移向她。这张脸,算不上绝美,至少在他见过的女孩子里,只能算得上清秀甜美,但是与她在一起的感觉,意外的舒心。
紧掩的心扉,孤独、寂寞,以及没有人懂的忧伤,在这趟放逐之旅中,意外遇上了她,就像这天将破晓前,珍贵的一抹光亮。
温暖,柔软。
“我不是晚上不睡,是睡不着。”他突然说。
从爷爷过世后,就这样了。夜里总是难以入眠,愈是想睡,愈是容易失眠。总是清醒着,到天亮。
而她,知道。
即便他没有点灯,也知道他在窗前独坐到天明。
知道他不是像婆婆说的那样,与家人吵架,负气离家。
知道他悬挂在许愿树上的深深渴求。
每每婆婆提起敏感话题,用那么担忧的眼神频频偷瞧他。
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会特别避开他不碰的食物。
主动替他洗衣服,再折叠整齐放在床上,每一件都带着晒过阳光的清香味。
时时都在关切他的情绪与需求。
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在关注他,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但他不是木头人,那样的眼神所散发出的讯息,他在很多女孩子身上看到过,一点都不陌生。
二十岁的大女孩,懵懂、生嫩,她还不懂那是什么,而他知道。
知道,却不说破。
他偏开头,望向将明未明的夜空。
第2场:心,触动(1)
头一遭允了邀约后,先例一开,后头便没完没了。
民宿有什么活动,她都会邀他一起。
他懂她的心思,怕他一个人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总是想各种名目,转移他的注意力。
刚开始,他是无可无不可地应邀,反正闲着。
后来,他的失眠症不药而愈,玩累了,回来一沾枕便不省人事,每晚都睡得很好。
有时淡季,店里没什么客人入住,他陪婆婆聊聊天,做做手工艺,一天日子也很好打发。
再不,陪她开车下山去补货,添购店里所需耗用品,一天也过去了。
不知是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好人样?还是这对祖孙太无防人之心,她们似乎并不将他当外人看,后来婆婆甚至私下来跟他说,不收他的住宿费,他有空帮忙打点一下里外事务就好。
大概是怕他长期住下来,又没有收入,担心他的经济能力,嘴里又不好明说,才拐着弯想这种折衷办法。
这对祖孙是难得的好人,好脾性,软心肠。
他只是领了她们的情,没多做解释……说得多了,没必要;什么都不说,婆婆又会想很多,替他穷操心。
既然应允了,他就会将自身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占人便宜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爷教他的处事原则早就根深柢固,能做的,绝不敷衍了事,要嘛别答应,一旦允诺下来,若不全力以赴,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
龚悦容从外头回来,前前后后没看到他的人,问了婆婆一声。“仲齐呢?”
“说要去拍照,更新网站要用的。”
“干么不等我?这里有什么景点我比较熟啊。”
一旁折干净毛巾的婆婆看了过来。“有必要黏那么紧吗?也不过才分开一会儿,就在碎碎念。”
“……才不是。是前天入住的那群大学生,傍晚要在空地那边倥土窑,大家在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啦。”
既然不是,你在脸红什么?讲得那么心虚。
婆婆也没拆穿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个仲齐,能力似乎不错。”
“呃,对呀。”只要婆婆不用那种解剖的眼神,说那种意有所指的话,任何话题她都很乐意陪她聊。
一开始,婆婆只是好意,怕他负担太大——虽然这点她觉得婆婆真的是想太多,杨仲齐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但也没制止她去说就是了。
要他帮忙打点民宿业务,只是口头上说说,以免他心里过意不去,没想到他应允下来,会做到这种程度。
一开始,是盥洗用品这类耗用量最大的供应商,他与原来的厂商不知怎么谈的,折扣谈得超漂亮。
其他杂七杂八的耗用品,以往都要辛辛苦苦开车到山下的大卖场去补货,他重新安排过后,找了食品商、材料行送货过来,款项月结。
一个月下来,她结帐时发现,居然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说到结帐,他连记帐的方式也做了规划,电脑里那套新的记帐软体,让她省了不少功夫。
亏婆婆一开始还想让他送送毛巾、带带客人,做个样子就好,根本没料到他能力这么强。他不是那块做粗活杂工的料,但天生就有一种领导者气质,靠脑袋吃饭的那种人。
对于那种在商言商的说话话术,她不懂,折扣怎么谈、技巧如何拿捏、人性攻防战、进退间的收放,这当中的运作她并不是很懂,最多也就只会市场买菜再拗把葱那招了,从来都不晓得,原来还有这么大的议价空间,他就是有办法谈到对方点头。
然后,这阵子他开始着手推新的企划方案,也跟她讨论过好几回,目前正进行到网站的更新。
他说她们这里的资讯管道并不新颖,如果不是熟客介绍,其实很容易淹没在成群的广告传销里。
他做得太多、太好,无可挑剔,对外的运筹、资讯流通,到对内规划、开源节流……什么都想到了,现在反而是她心虚,觉得是她们在占他的便宜。
“他……很像那种大老板,对管理这一类的事情很熟悉。”婆婆若有所思。很像长年的训练有素,要他来打理这小店,还有种埋没人才的感觉。
连她都感受到了,婆婆七十年来吃过的盐比她二十年吃的米还多,又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小容,分寸要自己掌握好,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终于知道,婆婆拐着弯,是在暗示她什么了。
“没、没那回事。婆婆你想太多了。”
“没有就好。我不希望你抱着不实的期待,最后会受伤。”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孙女,认为她配不上他,而是两人落差太大,理解的世界也不一样,没办法走在一块儿的,仲齐那样眼界的人……小家碧玉,不会瞧得上眼。
婆婆的话,她放在心上,反覆想了又想。
她真的,让人产生对杨仲齐有什么非分之想的错觉吗?
可是……她真的没有啊。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人似乎很不快乐,他在这里住愈久,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就愈多,知道他很多很多小动作、小习惯、饮食好恶、情绪起伏……只要与他有关的事情就会特别关注。
但,那并不表示,她就有想要跟他怎样,就只是看着而已,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