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他仓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着凌乱步伐上前,神情难掩激切。“几时回来的?怎不跟我说一声?”
“回?”相较于他的热切,慵懒倚靠门旁的身影,显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这儿,有我容身之处吗?”
有啊,一直都有的……
严君离哽着声,无法成言。
“你走吧,这儿已无你容身之处——”
这话是他说的,是他亲自为小恩整理行装,逐离身畔。
心知他怨气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锐讽言。
“刚回来,累了吧?我唤人打点一下逸竹轩,好让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阶前,困惑回眸的同时,那冷嗓悠然接续——
“我回——既然你坚持用这个字眼,那就当是“回”吧!我回来三日了,已经在听松院住下。”
他回来三日了?!
严君离一时怔忡,反应不过来。
回来了,却没让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来见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会他?
他满心怅然,看着那道悠然沉稳的步伐走入房内,打开衣箱翻翻瞧瞧,发现里头的衣物保存良好,还泛着淡淡的皂香及阳光味,彷佛定时有人将其取出清洗,晒晒日头。
他挑挑眉,没说什么,挑了套功夫服、几件罩衫、以及轻软薄透的夏衫,再将衣箱关妥,转身便要下楼。
“小恩……”他迟疑唤道:“你真要待在听松院?这不太好,别拿自己的安危与我赌气——”
当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让爹再有机会对他下手,如今这样——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严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年吗?”
随着移步趋近的身形,阴影笼罩而下,严君离本能一退,腰后抵上阁楼护栏。
他这才惊觉,那个曾经赖在他怀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汤的孩子,几时起,个头已抽长得都要高过他了?这些年,变得黑了些、壮了些、也……阴郁了些,说的话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后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时,纯然而真诚的目光。
这究竟是谁所造成?爹吗?抑或是他?
“被伤害一回是年幼无能,第二回是年少无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余辜!你忽略了——我不会永远无能无知地只能倚赖你的庇护,我会长大、会变强,而他会衰老,无法永远呼风唤雨。”
顿了顿,冷沉的嗓,一字字轻缓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亲,可曾教过你——养虎终为患?你猜,这回若再对上,有事的会是谁?”
领悟话下之意,严君离心头一颤。“小恩,你——”
严知恩话锋一转,又道:“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年不该救他养他、教他育他、宠他护他,终至今日养虎为患?
后悔三年前,遗弃他、将他驱离身畔之举?
还是后悔不该——严君离一顿,打住思绪。
“不,我不后悔。”无论哪一个,都不曾后悔过。
“是吗……”严知恩低喃,眼一闭,再睁开时,幽寒目光闪过一抹狠戻。“你不后悔……所以我活该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这有多痛吗?”他不容拒绝、强势地扯住严君离的掌,贴向心口处——“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父子分别划下一刀,差别只在于,他执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体,你使的却是无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们都是凶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严君离瞳眸一缩,不由自主地抚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开肤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难除。
“还……痛吗?”
那微哑的嗓滑过心间,严知恩不觉浑身一颤,感觉那道陈年旧疤彷佛再度热辣疼痛起来——
他退开一步,掩饰狼狈。“别表现出一副多心疼的样子,我早看透你的虚情假意!”
面对他的愤恨与不谅解,严君离无话可驳。
他确实,是无形的凶手,若不是为了他,小恩不必被牺牲,承受肉体伤害的痛楚,也面对信任被撕毁的背叛与不堪。
他原以为,最糟就是恩怨两消,形同陌路,却怎么也料不及,小恩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不谅解,昔日情义历历在目,今日却得难堪地,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
严知恩退开一步,冷然道:“不后悔是吗?那我就让你后悔!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地讨!”
什么意思?
一回神,严知恩已下了阁楼。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惊——“小恩!”
前方身形一顿,没回身。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伤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个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头,他便磕头;要他喊爹,他便喊!这一生,什么都听他的,结果呢?到头来换得什么?他的信任,换来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惨痛,而那个承诺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又几曾办到过自己许下的诺言?
没有!严君离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伤,依了那个人一辈子,那个人却不曾依过他一回,真正听他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何必还要再听话!
“你若伤了爹,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更无法原谅自己。”
“你以为这还威胁得了我吗?严君离,你与严世涛,我都不晓得自己恨谁多一些。”原不原谅,谁在乎?他若不好过,谁也别想安生!
二之二、千方百计阻姻缘
那夜之后,严君离没再见过严知恩,无声无息,也未听闻任何人谈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许只是他过度思念的一场梦境,那人其实从不曾回来过。
他后来又去了几回逸竹轩,在楼台的护栏边,发现一只绣金边的小荷包,那晚光线昏暗,竟没能留意。
十岁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场,他后来命人打块长寿金锁片,到庙里过过香火,以保平安,上头刻上“长命百岁”,以及小恩的名字。
后来,小恩渐渐大了,嫌金锁片俗气,不肯再戴这孩子似的玩意儿,便让奶娘绣了只小荷包袋,将长命锁放入,随身携带。
那是他的平安符,数年来傍身不离,保他平安无灾的。
严君离心下有些急,拾了长命锁便要送往听松院。
问了几个在听松院当职的婢仆,竟无一人能问出个所以然,不得已,只得亲自去向父亲讨个究竟。
“严知恩?”正与自己对弈的严世涛,目光没离开棋盘上的黑白子。“君儿,你来得正好,帮爹看看,这棋局该如何解?”
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
严君离仅仅望上一眼,没多做迟疑便拈了黑子往棋盘一处摆去。“爹,你可以说了。”
严世涛当下表情有些许微妙。
“我思索了一夜,都没能突破重围,你连犹豫都不曾,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果然,真的只有君儿,最了解那个人……
“爹,我问——小恩呢?”
“你怎知他回来了?他告诉你的?”
“在逸竹轩碰上了。爹,我不是要您放了他,您为何——”
“你以为,你放他,他就真走得掉吗?君儿,你别太一厢情愿了。这孩子比你更早看清现实,自己回来也省得我费事。”
“他——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