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手机站 > 君恩(上·定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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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么,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尝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后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么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么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么,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后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后,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沉、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么,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后,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沉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么,于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于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么?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么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么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拼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于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后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于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于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沉睡,怎么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么!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扎小人便置于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扎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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