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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久,她缓缓将瓷盘放下,转向横置的光裸身躯。

  剥除了一身华服,洗去脏污,僵硬而泛白的男尸腰腹间,以及两脚小腿至脚踝处皮开肉绽的伤,成了教人难以忽略的几处颜色。陶知行从怀中拿出一个扁布包摊开,掏出皮尺,度量男尸的头围、身长、肩宽等处,接着换了银制探尺,度量腰腹间与脚上伤处。

  转换角度间不意瞥见了那远站在墙边的几名衙役,他们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害怕还是嫌恶,陶知行没去深究;活人的心思总是多变,而她不擅捕捉那些可能连本人都没细想便泄露出来的情绪变化。

  丈量完毕,陶知行随手将使用过的器具抛入木箱,黑眸落在男尸惨白的面容。那僵硬的两颊、微张的口,与那双因痛苦或怨或恨等等临死前最真实心绪而瞪大的眸子,是一刻也没变过。



  仿佛确认着什么,陶知行又多看了一会,按验完尸的规矩替他阖了眼,甩开一方白布盖上大体,才拾起一旁的湿布净手。然后她来到案前,取了纸笔将检验所得记下。

  死因不太复杂,约莫半炷香时候,她捧起纸张吹了吹,交给一旁的贾护卫。

  贾立来到大人案前时,大人正端详手中物品,那是方才交由一旁衙役刷洗的死者衣物。他神情专注,沉思了许久仍不语。

  盯着那双好看的眉半晌,陶知行楞楞地侧了侧头,很配合地一同沉思起来。那精绣的衣袍她递交给衙役前细细摸过,不似一般乡间绣工,倒让她记起入冬前大哥、三哥上京,回来时带了几匹布给家人裁作新衣,正正绣有类似的图样,还说什么京中正风行……

  若身上衣袍为京风织布,死者多半来自京中?

  她一凝眉,再抬起头时,就见江大人正睨着自己,那偏低而冷的声音道:



  “凶器为尖锐物,能否再精准些?腰腹间与脚上之伤都是尖锐物所伤?可是同一凶器?伤处深度、广度、力道分明不同,这又是因何所致?”

  身为县令问这话没有不妥,那是她的错觉吗?言语中怎么隐隐就透着股讪然……是质疑她的判断?陶知行有些讶异他已读完自己写下的分析,并抓出疑点,毕竟关于伤处的细节分别散落在上半体与下半体检验两段中、伤处外观与细部检验的字句里,而他分明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又研究起死者衣物的……不是吗?

  只一瞬,陶知行跪下身,双手抱拳高举,垂首道:“回禀大人,精准与否,不是口上说了算的;若能实地试验一番,方能精准。只是方才小的请示过头翁,似乎福平县衙的规矩是仵作只消乖乖验过尸体便算数了。”

  公堂上不得搬弄是非,这是陶氏老祖宗的告诫,因此她有问必答。入惠堂前,她请托衙役为她备妥几样东西以便推断凶器,当时衙役嗤笑回道:下命令是上头人的事,小小仵作做当做的,有手无口,莫要再犯。

  高举的双手稳稳当当,那头仍低,双眼直视地下,是公堂规矩,陶知行说起话来面上没有一丝惧怕,亦没有一点得意,一句句只是照实说,所以不怕得罪了人?又或者,无论怎么说都会惹人不快,便畅所欲言,不加修饰?

  印象中,老友知方处世圆融得多。江兰舟望着堂下一会,扬声道:

  “仵作阿九,今日上任,往后若有任何示下,衙门上下需得照办。”语方落,几名衙役讶然地望来,有些面红耳赤,似是不服,却只能应声领命。

  陶知行埋低的脸缓缓地抬起,垂低的黑眸缓缓上移,直到两人视线交错,江兰舟薄唇微勾,道:“吩咐吧。”

  “……”

  那眸中没有一丝退缩,他愈发觉得有意思,于是催促道:“如何?”

  仍与他对视着,良久,陶知行才开口说道:“猪腹肉两大块,带皮;五只猪前腿,带骨。另,铸铁锥子、木工锥子、凿玉锥子粗细各一,肉钩、鱼钩、秤钩、帐钩各三;再取麻线一捆,明晨备齐。”

  语落,堂中一片静默。

  他问了,陶知行也就真毫不客气地吩咐了……江兰舟已不掩笑意。

  其实,破晓前,惠堂外,陶知行与衙役的对话江兰舟无意中听见,还想着该如何处置。在他看来,如此甚好;与其被人轻贱,不如被讨厌吧。

  回想着惠堂外陶知行请求衙役准备之物,与验过尸后的要求相比,眼下明确许多;不过……在那时,陶知行已想到要实际操演以推断凶器为何了?

  这并非一般仵作所为。就连其兄长知方,以往多是口头叙述后,再由主审官员下令取来各式刀剑与伤处比对……

  江兰舟思忖着,一旁的魏鹰语提笔记下后交给贾立,他挥手令道:

  “即刻打点,不得有误。”余光瞄见贾立领着几名衙役出了惠堂,他双眼一刻也未曾移开地问:“还有?”

  一顿,陶知行开口道:“小的想出衙门一趟。”

  “可要我命人跟着?”

  “不必。”

  “那么,”江兰舟颔首,应允道:“入夜前归来。”

  第2章(2)

  视线随陶知行的身影消失在敞开的门后,江兰舟唤了魏鹰语,道:

  “你亲自领三名小仆跟着,每隔一个时辰派一人回报。”

  “大人,”仵作出衙办案,师爷当跟班,还真是前所未闻哪……魏鹰语撇撇嘴。“跟人之事,贾立才擅长。”

  “一个寻常少年,你还怕跟丢?”江兰舟正色说着,不容他推拖。

  “速去。”

  “……是。”

  夕阳西下,鸟儿回家。

  小厅中,小小圆桌前,贾立搓着两手,面带笑容瞅着碗中热腾腾的白米饭。

  前一刻,小仆端完了菜退出去,他便一把抓起手边的筷子夹了两大块白斩鸡,豪迈地扒了饭一起送入口;胡乱咬了咬,瞄到胡厨子拿手的咸猪肉,又忍不住长手夹起,正欢天喜地地往嘴里送,忽然意识到一旁的大人。

  江兰舟手中端着饭碗,却迟迟未动筷,双眼注意着窗外暗了很久的天色,眉间久久未曾松开过。

  狼吞虎咽了一轮,注意到大人尚在发呆,贾立收敛了些,吞下口中食物,问着:“大人,您不饿吗?”

  江兰舟回过头来,看了贾立一眼,直觉将手边的咸猪肉与另一头的青

  菜豆腐交换了位置。

  “谢大人。”美食当前,贾立从不装模作样,言谢过后便又多塞了几块肉入口。大人嘴刁得很,这胡厨子是重金礼聘、举家一同由靖州易离请来的,估计大人的俸银有一半都给了胡厨子。从前在京中也不是没吃过精致好料,但总觉得拘谨了些,不及北方大口吃肉的豪爽痛快。

  抬头,见大人将汤碗端在嘴边,然久久未沾唇,眉似乎又拢得更近了些。

  “大人……汤不好喝?”贾立关心地问着。大人嘴刁,对于汤品尤其注重,此刻脸色略沉,想必是汤不对口。

  “不会。”江兰舟看了护卫一眼,顺手拿起桌边空碗,替他舀了点汤。“猪腱肉清炖的汤,哪有不好喝的?你爱吃肉,多吃两块;那咸猪肉太燥,尝过也就罢了。”

  贾立微楞,放下手中碗筷,双手恭敬地接过汤碗。“谢大人……”小心翼翼啜了口汤;考虑一阵,再看向大人时,他问着:“大人,是不是太久没办案子,这……生疏了?”

  本已望向别处的江兰舟缓缓回过头来。

  “唔……其实这也没什么的,大人。”贾立安慰着,以大人称赞过的温暖忠狗双眼表示无限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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