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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该再细问,他该再逼进,可……眼底一片红,喉间像是梗住了什么,他连日阳的名都说不出口。

  沉默持续着,没人再开口,只有风从窗外拂进,扫了灯罩上的纸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红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兰舟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回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该是进出自如的令牌却只能让他留在紧闭的大门外,于是费尽心思,多方斡旋甚至买通,才在一个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内。

  亲眼所见,方信了他不杀伯仁,伯仁仍旧为他死了。

  他断狱无数,见过的尸体无数,却是第一回觉得——脏。

  人可以为了自身利益去争个你死我活亦无怨无悔,然而事实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从来都是旁人。

  人死了,当入土为安;可尸体会说话,其上的伤会说话,断不能落到对手那儿,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绝不肯放手,一方绝不肯收手,所以,最肮脏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里,一具枉死之尸只能置于此,不见天日、不容人收尸、不容人看最后一眼。冰冷潮湿的石板上,蛆虫啃咬至最后,怕只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为除去一身精绣的官袍,是种赎罪,如今看来,三年不是沉潜思过,只是单纯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兰舟睁开眼。

  血泊中的身躯已被捞起,回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着,暖阳透进,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水。

  颈间穿喉的伤、被削去的左手小指……纵然还未逮到凶手,但与三年前的手法一致,他已心中有数。

  ……陈大人不安心的是名册流落在外,还是名册在他手里?三年不动他分毫就为确认名册下落,如今出手,是警告?陈大人防的究竟是曾经最信任的门生,还是心中也逐渐明了一个门生叛离,正正代表了自身利欲熏心得太过,终究会引来更多的背叛?

  ……他无意去评判他人野心,只因自私人人都有的。

  日阳也不例外。

  可她只是盼着与相爱之人双宿双飞,如此美事,又怎么会变成一种奢求?说好为主子办完一件事便来接了她的那人,从此乡村野外,平淡一生的约定,又为何一去无返,非得让她盼到来生?

  太多端测,太多疑问,太多悔恨,江兰舟瞅着眼前尸身,除了一股痛意,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惠堂里,大人一身淡色长衫被窗外暖阳染得暖烘烘,侧脸与眉间却是一片冰霜冷然。

  陶知行立于门外,远远眺望。

  尸架上的人儿名唤日阳,听小仆们的议论,是大人在碧落阁中的红粉知己,昨夜惨遭毒手。

  有多惨?陶知行没到过案发之地,也还未验过尸首,因而无从得知,只能从众人交谈时的惊恐表情猜着。

  此时贾立在外还未归来,魏师爷方才匆促提了提情况,又被唤去忙其它事,衙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城中也闹得沸沸扬扬……

  唯一静默之处,竟是在惠堂里。

  大人回府后吩咐了事项,接着来到日阳姑娘身边陪着;一动不动,仅仅陪着。

  明日才开堂审案,陶知行却仍不禁来到惠堂……然而见到了眼前景象,心中复杂。

  难以言喻的复杂。

  以她对大人的粗浅理解,回府后立刻验尸升堂方合理,但他沉默不说话,摒退了左右……是求片刻独处吧?

  没有激动咆哮,没有慌乱,亦没有眼泪,他的情绪收在风平浪静的表情下;就连眼见心爱之人遇害,也能冷静相对吗?

  她想问,但该怎么问,又是否真该问出口?

  相处惯了的是死尸,所以她也只习惯由细处独自寻找答案;什么当问,什么不当问,什么时候能问,什么时候不能问,成了难题。

  映在眼底的是大人苍白的侧脸,陶知行只能在远处,将所有问题埋回心底。

  第8章(1)

  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众人已聚于惠堂中。

  魏鹰语一夜未阖眼,是为整理画押过的供词;贾立整晚没睡,是因自请城门把关。

  看着那两人昏昏欲睡的模样,陶知行想起自己亦是首次失眠。大人望着日阳姑娘的侧脸在脑中挥之不去;而第一次,她盼人能死而复生,如此一来……

  思及此,她侧侧头。盼日阳姑娘未死,能与她相识?便能明白做为大人的红粉知己的,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念头起因为何,陶知行低头看向手里的验尸器具,一时有些疑惑。

  堂上江兰舟正座,黑眸扫过众人,最终仍是停在日阳身上。他本就睡得少,纵使整夜在惠堂中守夜,脸色苍白了些,粗经过一夜思量,心情平复些许;只是也不禁想着,自己能为日阳做到何种程度?

  能为她缉凶?能为她申冤?层层关卡,官官相护,若他死咬不放,势必要与陈大人正面冲突,最终,他能握有几分胜算?

  视线游移,不意停在了陶知行轻拧的眉,江兰舟闭了闭眼,令道:

  “开始吧。”

  冷静想来,昨日抬了尸体回来就该相验,以免夜长梦多。是他心思太过紊乱,才没想到这一层。

  而依照律例,验女尸当摒退所有人,由坐婆相验后再行报备,等同完全凭据坐婆一句话,便能左右案情;唯一例外,便是主审官认定死因无疑,即可撤去衙役,单验一处致命伤口,无需检验全尸,也算给死者留下清白。

  江兰舟不想将日阳交给旁人,他只信陶知行。

  因此,就算有一刻怀疑日阳身上有它伤,就算他一向坚信谨慎为上,也不愿陶知行以外的仵作相验。

  堂中,陶知行与他对望了一阵,才行至尸体前,摊开了器具。

  尸身沾粘干涸的血渍,她用上了六、七桶清水冲洗,洗出一张娇媚雪白的脸庞,若然带笑,想必是极为妩媚勾人的。陶知行顺开了粘在她脸颈肩的发,轻轻拉开红衣前襟,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喉间布满尖物穿透的伤,起码有一处穿透,两处刺得极深,想必死前遭受极大的痛楚,拖了许久才断气……陶知行没有回头,但猜想堂上大人看着,心中肯定不好受。

  深吸了口气,她度量起伤口宽深,初步判断为圆锥长形尖物,笔杆的粗细,近距来回刺入;或因死者挣扎,或因刺中颈骨而不停抽出再刺,才会将她伤得血肉模糊。陶知行细细看过伤口,分明以往验过比这更惨不忍睹的伤,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到胸中窒闷。

  验过了颈部的致命伤,她净手,终是回过身。

  陶知行抬头才发觉,大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太多变化,不知是怕人看穿他的脆弱,还是他办案一向如此冷静视物?还是活人就是如此,真正的心思永远只能收起?

  身边贾立端来纸笔,陶知行将思绪压下,随之来到矮桌前,准备录尸帐。才提笔,惠堂外喧哗声忽起,众人朝外看去。

  “江大人别来无恙。”,

  领在前入内的是齐玉县的黄大人。这些日子跟吴、李两位大人走得较近,一阵子不见,黄大人似乎又福态不少。此刻他抖着肥肉跨过了门槛,手中握有一封书信。

  江兰舟眉间微凝,起身道:“有失远迎了,黄大人。只是江某有案缠身,不便招呼,不如让魏师爷花厅奉茶稍候,晚些江某再向黄大人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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