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深呼吸后,他缓缓问,“你说诗诗没死,那她现在在哪?”
“在城东破庙。”
“你们住在破庙?”
“我们在那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怎么不来找我?”
“小姐不肯的。”秀儿嗫嚅道,“她说,不想见姑爷,宁愿姑爷想起的她永远是那个十五岁的柳诗诗。”
不想见他……
见到秀儿时,他以为是个乞儿,那么诗诗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当时夏日大雨,她在莲花池旁的凉亭里,穿着粉色的齐腰襦裙,听见他的声音,侧过头对他微微一笑——后来很多次,他梦到诗诗都是这个画面,倾国倾城。
“她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说死了?”
“成亲前,老爷有个朋友来家中作客,后来也不知怎的,让他看到小姐,因为小姐长得好,那人居然就这样生了歹心,趁着晚上闯入小姐的闺房,把我打晕了,就……”
朱时京握紧拳头。
秀儿拨开头发,露出长长的一道疤。
“等我醒来,什么也来不及了,那人无耻,说小姐既然已经失了清白,就跟了他,但小姐说宁死也不跟他。”秀儿继续说着,“原本夫人的意思是,想个办法在新婚之夜瞒过去,可小姐不肯,表示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不能嫁你,要老爷写信跟你说,她病死了。”
傻子……
柳诗诗,枉你聪明伶俐,原来是个傻子——若他知道,只会更加爱护她,有生之年绝不会提此事……
朱时京深吸口气,缓缓问,“那她这几年都在哪?”
“那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姐说咽不下这口气,要找他算帐,于是我们带了钱,便沿路找过去,找了两年多,终于找到那畜生,可那畜生不论出入身边总是人多,无法下手,第一次失败后,他更小心了,我们又没学过武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找机会,就这样又跟了两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杀了他……”
秀儿说到这里,突然哭出来,“姑爷,小姐那五年,想清楚很多事情,听说你一直未娶,她说等她给自己讨了公道,便要来江南跟你解释所有的前因后果,然后问姑爷还要不要她,可没想到我们到了江南,却刚好遇到朱家在城西摆流水席,说是三少爷成亲,给乡亲沾沾喜气……
“我们这五年走遍大江南北,小姐身体越来越差,是凭着一股气才能坚持到江南,一听姑爷成亲,整个人便倒了下去,我们的盘缠早已用尽,只能先待在破庙里,虽然我有托人带口信给老爷夫人,没想到老爷夫人知道小姐杀了人,怕被连累,竟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小姐精神本来已经不好,知道连爹娘都不认她,便开始有些疯疯癫癫,有时会清醒,但总是胡言乱语的时候多……可是每次我提到要找姑爷帮忙时,小姐好像就会清醒过来,哭着说不要。”
朱时京心里痛极了。
原来过去六年,诗诗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她是千金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了,居然……
“带我去见她。”
“秀儿不敢求姑爷接小姐入朱府,只求姑爷看在昔日情分上,给小姐寻个可遮风挡雨的住处,再给秀儿一些小鸡小鸭,秀儿会养小姐。”
听出秀儿似是不想让他和诗诗接触,他更是担心,执意要秀儿带路。
然而直到在破庙见到诗诗,他终于了解为何秀儿不愿他们相见。
诗诗双眼无神,一身肮脏,挺着约莫有六七个月大的肚子,见到他好像也不认识,表情空洞。
秀儿哭说,“我之前有找到一份在酒楼帮忙的工作,那老板知道我没有住处,便表示我可跟生病的姐姐一起住在杂物房,谁知道他根本不安好心……”
朱时京不禁握紧了拳,眼眶泛红。
鸳鸯谷里,桃花沿着三千河散步,花花在她身边跟前跟后,蹦蹦跳跳,看起来很开心。
桃花笑,“你哪里像猫了,根本就是只狗。”
花花“喵”的一声,亲昵的蹭了蹭桃花的裙角。
走了一小段路,桃花觉得有些累,便在河边的石头坐下,唱起云族传唱百年的歌谣……心爱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着我,我便回来你身边,时光倒转,让我们再次相遇……
记得以前太姑婆教她唱的时候,她还问过,时光要怎么倒转?
太姑婆笑说,不记得那个鸯鸟的故事啦,有眼泪作为术引,便可让时光回到两人相识之初……
正哼唱着,突然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桃花转头,喊了来人,“太姑婆。”
“想什么这样专心,叫你好几声都没答应?”
桃花笑笑,突然想起,“太姑婆,是不是少爷来了?”
“没。”
奇怪,少爷明明说,最晚初十会来,现在都十三了,怎么还不见人?有事耽搁了吗……
“我看你那夫君,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你自己回去吧。”
“太姑婆,您连这也算得出来?”
“不然这一百多岁是白活的吗?”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桃花,记不记得太姑婆说让你别成亲,在谷中平平安安,可保长命百岁?”
“记得。”
“你啊,怎么就不听话呢。”
“太姑婆……您放心吧,少爷说过,绝不负我。”
“你要知道,有时候,即便不是他想负你,但不得不负你。”
桃花不解,“为什么不得不负我?”
“哪,假设你爹娘同时病了,你只有一颗药可以救人,可这药一定得吃整颗,如果分半,一点用都没有,你救爹,还是救娘?”
桃花想了半晌,“我会想办法再买一颗。”
“没得买,这世上就这么一颗。”
桃花不讲话了。
“很难吧,不管你把药给谁,都注定会辜负另外一人,虽然不是你愿意的,但是你没办法,这就是我说的,不是想负你,是不得不负你。”
桃花又想了想,“不管是救爹还是救娘,我想他们一定可以理解我有多痛苦,多么没得选择,他们爱我,绝不会怪我,所以,将来如果少爷不得不负我,我也绝不怪他。”
“傻孩子。”
“太姑婆,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吧,像桂儿的命,就跟您出谷前说的一模一样,我知道您是有办法的。”
她这次回谷,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事,但不管她怎么磨,太姑婆总是略略带过而已,不肯说明白,转眼她在鸳鸯谷就这么待了快半个月的时间。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知道,桂儿命盘便是飞鸟,注定要走,至于你……看命吧。”
老人家慈爱的看着她,“记得那鸯鸟的故事吗?”
桃花点点头。
那故事从小听到大,因她缠着太姑婆说了不下数十次,可无论听几次都冕得很感人,总听不腻。
“当时多亏那丈夫对鸯鸟深情,落下了三千滴眼泪,夫妻才得以重新聚首,白头偕老……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先人对妻子如此深情,可是为什么云族女子现在的地位却如此卑微?去年虫害,照说应该是年轻男子出去找工作,怎却是把女孩儿家往外扔?说要整地,那不错,但整地只要一两个月,地整好了,也没见人出去帮忙。”
桃花知道太姑婆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说起这个,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她,可是这实在太隐讳了,她想不出来。
“太姑婆……”
老人家轻拍她的手,“静下心来,你会想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