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才慢慢想清楚,救她的人不是赫密或月缇,而是玲珑。
玲珑牺牲自己,与她交换了衣着,顶替她死于那场精心安排的大火。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那夜,她痛哭失声,悔恨不迭,顿时兴起自尽的念头,后来听说开阳于政变中壮志未酬身先死,她死意更坚决。
若不是发现自己肚里怀了孩子,若不是因为舍不下他留给自己的孩子,她肯定殉情赴死。
因为瑶光,她才活下来,为了扶养这孩子长大成人,她不惜磕磕绊绊,即便由于寡妇之身与这张烧伤的脸,受尽欺凌与冷落,也要坚强地活着。
只是她没想到,活下来还能与他再相逢,没想到他也好端端地活着……
“夫人,在下该如何称呼你?”他礼貌地问。
我是采荷!你认不出来吗?我是采荷……
她掩落羽睫,费尽全力咽回喉问酸楚昀哽咽,冷淡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回应。“宛娘,大家都这么叫我,宛娘。”
◎◎◎
宛娘,她是宛娘。
不是采荷。
开阳惘然寻思,坐在月色之下,一管横笛就于唇畔,悠悠吹奏着。
笛音时高时低,旋律曲折多变,不变的是那哀婉的音调,以及吹笛之人忧郁的神情。
为什么,她不愿与他坦然相对?
今日在这院落乍听她的嗓音,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激烈震动,虽然她用面纱蒙着脸,穿戴的又是与以往不同的荆钗布裙,但那双清澈忧伤的眼眸,透露了太多秘密,而她的反应,更证实他的疑虑。
她便是采荷,是他寻了七年、盼了七年的采荷,他顿时失神,彷惶无措,想认她,却又不敢。
因为很明显地,她惧于与他相认,而他也怕自己承受不了再度失去她的打击。
万一她真的不是采荷呢?
万一她只是个神似采荷的女子,那他要如何是好?
他胆怯着、迟疑着,不敢认她,也怕惊扰了她,她会趁他不注意时逃得更远,而他再也找不到她。
所以他假装认不出她,假装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素昧平生。
他告诉她,自己原本在城里某个富贵人家担任教书先生,日前被解雇了,正愁无处可去,请求她暂时收留。
他看得出,她想拒绝的,于是又说自己最近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加上感染风寒未愈,实在不方便行走,又与瑶光一见如故,很想有机会与这孩子多相处几日。
提起瑶光,她似乎心软了,瑶光也在一旁敲边鼓,大力鼓吹母亲留他作客,她终于勉强点头应允。
他就这么厚脸皮地赖在这儿了。
“大叔,你吹得好好听喔!”瑶光在屋内听见他吹笛,好奇地跑来院落,在他身边聆听。”这笛子怎么吹啊?你可以教我吗?”
开阳放下横笛,定了定神,伸手抚摸孩子的头。“你想学吗?”
“嗯,我想学。”墨瞳闪耀如星。
开阳微微一笑。”好啊,我教你。”
瑶光大喜,也不待他说话。接过翠玉笛便对口大力吹气,吹出一串乱七八糟的笛音。
“不是这样吹的,你得先学会呼吸。”
他谆谆教导,瑶光很快便掌握到诀窍,再度就口时,已能吹出有模有样的笛音。
他欣喜地揉揉孩子的头。“看来你挺有天分的嘛。”
“因为我聪明啊!”瑶光笑嘻嘻地自夸。
确实聪明。
开阳笑望他。这孩子才六岁,却生得聪颖伶俐,会读书写字又知礼懂事,他娘确是用心教导他,只是偏偏不教他任何关于宫廷之事。
会不会是因为她想忘了那段过往?
思及此,开阳蓦地敛去笑意,瞳神又黯淡。
她恨他吧!
肯定怨恨着他的,是他逼得她出宫,过这漂泊无依的日子,这些年来,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头,经历多少风波?
他对不起她,即便穷尽后半生,怕也弥补不了她心中的痛,该如何是好?
第12章
想来,开阳惆怅万分,翘首凝望天边清冷新月,没注意到身后,一道纤瘦的倩影于门边若隐若现,默默睇着他──
他瘦了好多。
面颊瘦削了,身形亦清减不少,眉宇之间隐隐刻蕴着风霜。
莫非这些年来,他都没吃好睡好吗?
自从他近乎耍赖地留下后,每回见到他,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心疼,想他从前玉树临风,神采奕奕,如今气色却是掩不住憔悴。
她有股冲动,很想很想喂饱他,却苦于家里没多余的闲钱买菜,幸而他说自己借住于此,不好意思,便买了许多鸡鸭鱼肉回来,她没拒绝他的好意,三餐精心烹调好菜,努力填饱他的肚子。
当他吃得尽兴的时候,便是她最喜悦的时候。
而他亦有所回报,替她诊脉过后,为她买来补身益气的药材,说是要助她调理身子,日日亲自为她熬汤药。
“你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偶然感染风寒,气虚体弱,只要经常喝些调理的补药,多休息,身子自然就会好了。”
得知这一碗碗汤药都是他亲自看着火熬炖的,她怔住。“你也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会?”他不解她为何讶异。
当然讶异,他可是个王子!自小养尊处优地生长于宫中,出入都有人服侍,别说看火炉熬汤药了,他连喝杯茶都有人恭恭敬敬地端来,何须亲自动手?
这七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政变失败后,他是如何逃出宫中的?为何真雅会昭告天下太子已死?
她有满腔疑问,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只能默默关切他,照料他,也受他照料。
她的身子一日日恢复健康,而他也逐渐气色红润,脸上长出了肉。
日子便这般平淡地流逝,不知不觉,他已在她家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他除了为她调养身子,也教瑶光吹笛。许是父子天性,两人相处融洽,瑶光很黏着他,整天跟前跟后。
他也格外看重这孩子,这日,还亲自动手做木雕玩偶,虽然有些笨手笨脚的,出了不少错,但总算做成一个不甚好看的玩偶,瑶光接过时,也笑得十分灿烂。
看着他们两父子相视而笑,采荷也忍不住笑了,他似乎察觉了,视线朝她投来,她连忙别过头,脸颊微微发烧。
他并未咄咄逼人,看了她一会儿便收回目光,继续与瑶光玩耍。
她这才松口气,可芳心仍怦怦跳着,不受控制。
因为她发现,他经常看着自己,不论她有无留意,当她回首时,他炙热的眼神,总会在某处守着她。
为何要那样看她呢?那样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教她心惊。
就好似,好似怕她如一阵捉不住的轻风,忽然消失……
怎么会呢?她究竟在想什么?
他又不知道她就是采荷,怎会怕她消失呢?
他只以为,她是宛娘……
是宛娘。
思及此,采荷顿时黯然。
“对,我是宛娘,不是采荷,可别忘了,千万别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她喃喃告诫自己。
她走进灶房,揉面团、做点心,预备明日拿去市场上卖。忙了将近两个多时辰,再出来时,屋内一片静寂,毫无动静,她前去院落张望,开阳与瑶光都不在。
奇怪?两父子去哪儿了呢?
她正疑惑,忽地,一道爽朗的声嗓在她身后响起。“在找什么呢?宛娘。”
她回眸,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惊又喜。“是你!你回来了!”
那人微笑,黑眸闪闪发亮。“是啊,我回来了。”
◎◎◎
“我走了。”梦里,她戴着面纱,身姿袅袅,在云里雾里若隐若现,他看不清她,只能听见她清冷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