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城门,车行又塞了一阵,才渐松。
直到此时,他方扯扯缰,示意一下前头马儿方向,在适当的地方转进街坊。
所幸,那匹耕田的老马,这几日也早习惯了新主人的懒散和指示,灵巧的在该转弯的地方,自个儿转了弯。
他不赶,一路上也从没用过鞭,它高兴快,他让它快,它要累了,他也不催,一人一马倒是适应的很好。
城里人多,老马生来可是第一次见着那么多人,但还是非常尽忠职守的拉着车篷往前走,直到主人轻扯了下缰绳,示意它在一处靠水岸的深宅大院前停下。
它前脚才刚停,敞开的大门内就有人急急奔了出来。
“怎么搞那么久?我不派人去前头接了?”那飞奔而出的独眼汉子,一上来就嘀嘀咕咕直念。
“西门人太多了,我看队伍那么长,绕了一点路,从南门进来的。”驾车的大汉对他的叨念,不以为意,只跳下了车,朝后头走去。
但车内的人,没等他掀帘,已自行抱着怀里的姑娘,下了车。
那姑娘贪睡,都已经到了地头,还枕在那男人肩上。
抱着她的汉子,瞧着凑上前来的独眼大汉,道:“她累了,我先带她回房。”
“可老爷他……”
“我一会儿就过去。”他护着她的小脸,不让人看见,快步走进了门。
阿万伸手还想说什么,可又拿他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倒是那驾车的楚腾,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该说的都说了吧?”
他一早让这家伙先走,为的可就是这个。
“说了。”阿万瞧着前方走进大门的少爷,再瞟身旁的男人一眼,道:“话说回来,我派人去接,就是要让你们不用排队,能快一点进城,你干嘛还大老远绕大半圈?”
楚腾瞅着他,道:“你知道城里有妖怪吧?”
阿万闻言一凛,“你看到了?”
“他们也不排队。”他告诉他。
阿万傻眼,“你说真的假的?”
“一马车一马车的进城。”他看着阿万,回到前头,说:“少说也有上百个,走的都不是一般车道。”
“狗屎。”阿万低咒一声,跟在他身后,“再这样下去,这地方还能住人吗?”
“至少他们表面上还装是人,如果不是,你再开始担心吧。”说着他把缰绳塞到了他手中。
“你给我缰绳干嘛?”阿万回神,孤疑的问。
“当然是因为,我要去茅房啊。”他拍拍阿万的肩头,道:“老马就交给你了,别只喂它吃干草,它吃不惯,它喜欢生嫩一点的。”
丢下这句,他就笑着上了阶,跨进门槛,晃了进屋。
这家伙,难不成当他是马夫啊?
阿万表情扭曲,才想抱怨,一旁看管马厩的小子就已凑了上来孤疑的问。
“阿万哥,这马儿你要亲自照料吗?”
“你觉得我有这个空吗?”他翻了个白眼,把缰绳再塞到那小子手里,但为了怕那楚家大爷找麻烦,还是不厌其烦的重复道:“别只喂它吃千草,它吃不惯,它喜欢生嫩一点的,你好生帮我顾着,顺便替它擦个澡好了。”
“当它是我祖奶奶一样顾着是吧?”小子嘻皮笑脸的问。
“就你会耍嘴皮子。”他好笑的抽了他一脑袋,“好了好了,快去,省得一会儿被你爹瞧见揪你耳朵。”
说着,他转身掀袍,也跟着跨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之中,匆匆朝那栋立于水岸边的高楼而去。
***
雅致的院落里,一池荷莲娉婷而立。
竹叶青青,哗沙作响,清风将叶吹落,翻飞一地。
他抱着银光穿廊过院,走进了月洞门,来到他多年来,为她布置的房。
屋里,窗明几净,让人点上了一笼清雅安神的熏香,保持的就像她人一直在这儿一样。
他小心的将她抱上了床,让她躺好,再替她盖上透气的丝被,才看见一旁栓木挂衣架上,悬挂着一袭大红的衣裳。
那抹红,那般碍眼,刺着心。
那是嫁衣,她的嫁裳。
淡淡日光,迤逦在地,清风徐来,将架上的那抹大红轻扬,丝纱透着光,有绣在其上。
他看着那纹样,微微一怔。
那大红的嫁衣,用料数层,缎的里,丝的面,外再置上薄透轻纱。
每一层的红都不同,但图绣纹样却非一般的鸳鸯,甚至不是龙凤——
他屏住了呼吸,不觉中已上前,伸手轻触那绣纹。
那是一只虎,云中虎,就在嫁衣的正后方,它没有张牙舞爪,没有摇尾摆头,它蜷坐在云中,在她身后,毛发蓬松,双瞳炯炯,守护着。
“这绣,是小楼绣的,花了好些年的时间。”
听见这声音,他霍然回首,才看见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坐在床榻旁,看着榻上的姑娘,温柔的伸手轻抚着她额上的发。
他没有听见他来的声音,甚至没听见他的呼吸,但转瞬间,他已在这里。
“所以,你早知道了?”他问,听见自己声微哑。
男人不答,只道:“年少时,我曾在朝,当年我在城里跺跺脚,就连远在广府的都督刺史都要提着心、吊着胆。”
他相信,这男人确实有那样的本事。
确定了心肝宝贝的安好,男人转过头来,看着他,扯着嘴角,无声轻笑,自嘲的道:“在京城里,我也算是一号人物,风流佣傥、花心自傲,只因习得一身好功夫,凭仗自己有些小聪明,就无所畏惧,直到我遇见了小楼。
“许是我太过风流的报应,当年她还没嫁我,我就被人赃了一个儿子,幸好她不介意,并不真的那么介意。”
他停了一下,唇边的笑,柔软了些,缓声道:“但她心里头,其实还是有那么些介怀的,她不嚷,可我知道。再且,明明没做的事,我也不是那般甘愿被栽赃,所以即便后来我遭小人陷害,不得已改名换姓、举家搬迁,我还是让人去查了查孩子的来历。”
男人抬起了眼,瞅着他,薄唇似笑非笑。
“这一查之下,才发现,当年先皇为安定局势,曾多次让公主同外夷和亲,其中一位,在和亲途中,不幸遭遇意外,落下山崖,死了。至少,我们当时都以为她死了。”
风家的老爷眉一挑,道:“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当年那位公主并没有死,只是和亲的队伍行至途中,走在山崖边的小路上时,突然不知从那儿蹦出了个大老虎,抬轿的士兵们,见着了那么大的老虎,纷纷吓得屁滚尿流,为保小命,丢了銮轿就跑,有些腿软的站不起来,压阵的将军又因为前夜醉酒,好生待在前头另一顶銮轿中睡大头觉,待回头赶来,老虎早已张嘴叼着轿中的公主跑了。”
他玩味的嗓音很轻,颇低,但描述的十分生动。
“护主不周、阵前进亡,这事若追究起来,可是杀头的大罪,从将军到小兵,没一个能逃得过,所以他们联合起来,说了一个谎,把事情全说成是公主不想嫁,所以坠崖身亡了。”
知静眼角轻抽,不觉握紧了拳。
风家的老爷起身,用扭曲的左手,替自己倒了杯清茶,缓声道:“可也巧,那公主其实也非先皇亲女,而是被逼着代嫁的小宫女。小宫女想不开,要跳崖,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所以这事,皇帝老儿一听说,也没多加追究,抬抬手便让它过了。”
老爷在月牙凳上坐下,瞅着他说:“知情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偏生她就没死,只因那老虎并非只是头虎,而是兽人,姑且不论他为何会对小宫女有兴趣,总之他就是去抢了亲,两个人在山里朝夕相处,当然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