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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破肉汁溅,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汤水还要更烫人,舌尖是先感觉到热灼的痛楚後,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没有吃过热的馄饨,她总是等着与他分享,等到灶火烧尽、汤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团圆茶,自我安慰着,他有事耽搁,赶不回来,明儿个一定会归来,明日再为他熬煮一锅吧……

  她煮的汤,总是咸了许多,像海水,比不上摊子老板的好手艺。

  她煮不来这样的香。



  不知是舌头被烫着的疼,激出乾涩眼眶内的泪水,抑是为那时傻气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泪,和入汤里,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涟漪。

  她小口喝着,热呼呼的汤,似乎更咸一些……

  雨未停,忘了纸伞之人,不只她一个,有人仿效着她躲雨的路径,钻进汤铺,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开,教她此时落坐的一方天地变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缓缓抬头,水润眸光往那袭洁白不沾水湿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经日日夜夜冀盼归来的冷峻面容。

  负屭。

  第3章(1)



  你回来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来打算这麽说的,短短两句,是她最常萦回心底的声音,她时常想像着,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飞奔,偎进他怀里,撒娇嗔怨地对着他轻诉。

  可声音哽噎喉头,这个拥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位元。

  若是梦,她连在梦中,都说不出口。

  若是梦,她想快些清醒过来,宁愿梦不到他,也不要梦见这样的他。

  她暗暗拧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梦,她是醒着的,他没有消失,仍耸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麽来的,冒着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术咻地变过来?总之,他一身乾爽,连被雨喷湿的一小点水渍都没有,长发轻软整齐,不似她落汤鸡般凄惨。

  「公子,要不要来碗热汤暖暖身?雨好大,一时半刻走不掉啦。」汤铺老板麻利招呼他。

  「与她一样。」

  「馄饨汤一碗,好的,马上来!」

  负屭和鱼芝兰同桌坐下——明明旁边就还有空座位,汤铺的生意没有好到需要并桌——铺里不宽敞,仅容四张小桌紧靠,他甫落坐,长腿便碰触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脚避开,膝盖重重撞到桌板,发出好大声响,调羹和竹箸争相滚逃,大碗里的热汤,洒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来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狈脸红,只想端起汤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无奈汤碗太烫,加上她的耐烫力本就逊於常人,连续试了两三回,仍无法成功将汤碗捧在手中,双手懦弱地屈服於热汤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罢,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烦请汤铺老板为她端过来,总行了吧。

  念头甫动,身子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见「砰」的一声,她本欲换去的那张桌椅无缘无故——垮了?!

  一大张板子,四条桌脚,歪叠在一块,垮得乱七八糟。

  「哎哟哎哟——这桌椅太太太太久没修,幸好没客人坐,否则热汤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汤铺老板急忙喳呼,笑容尴尬无比,怕吓跑在座客人——已经有个汉子从长板凳跳起来,动手试试自己坐的那张椅子稳不稳固,老板忙乎乎安抚道:「别担心别担心,只有这张桌椅年代久,其余都很牢靠。」老板睁眼说瞎话,此刻只顾着稳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凤凰飞过」这类谎言他也能说出口。

  汤铺老板胡乱将散掉的桌板椅脚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饰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给各桌客人,幸好铺里四张桌仅两桌有客,赔上两碟小玩意儿,让客人的注意力从破桌椅移开,很是值得。

  「给客倌们赔个小小不是,嚐嚐,豆干很好吃的。」汤铺老板递来小菜的同时,也送上负屭所点的馄饨汤,抹布俐落抹去鱼芝兰洒出的汤汤水水,桌面瞬间乾净,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负屭动的手脚!

  除他之外,还有谁有此本领?!

  鱼芝兰僵坐原处,无法妄动,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里清楚,不管她想换到哪张桌子去,他都会故技重施地与她对抗!

  汤铺不过区区四张桌,扣除垮掉的一张,她与他目前共坐的一张,两名汉子坐一张,只剩一张空桌,见到汤铺老板陪笑送小菜,她岂好意思连累无辜的老板再蒙受损失,任他毁去第二张空桌?

  负屭优雅品嚐热汤,一匙一匙轻啜,竹箸夹破饱满馄饨,半个入口,细细咀嚼,食不露齿,与邻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汉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种食物,在负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馐,回味它弥漫於唇齿间的美味。

  她曾经想像着,能与他并坐,共食温暖味美的团圆茶。

  这个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别再希冀,今时今日竟以此种方式达到——

  此种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负屭吃下一颗馄饨之後,掀睫,凛冽目光对上她的。

  「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若是又惊又惧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来意,面对一个要取她性命的龙子,她会恐惧实属正常,可她眼神中并不单单仅有惊惧和急於逃命,还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将她当成补药,炖给他父王强身健体?恨他把她抛进那座大湖,险些害她弄丢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没有这麽单纯。

  偏偏越是不单纯,才教人奇怪。

  他不过第二次见她,她的恨,能堆叠多高?起码也等他取出怀中摆放的「脱胎换骨」,要她选择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动手硬逼她饮尽,她再来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掺杂无止尽的……哀伤?

  是哀伤吗?他不确定,比起憎恨,哀伤更是不该存在於她与他这对陌生人之间的情绪。

  忘了拭去泪水的双腮,仍残留痕迹,他刚踏进这处小铺,正巧撞见她凝望着热汤掉泪的情景,看起来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强迫自己应当收回对他的注目,身体却不由自主,视线贪婪地没有挪开。

  别看他,别再看着他呐,早就已经习惯了目光中寻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这种怪异眼神,仿佛在责备我,却不是责备我想抓你回龙骸城熬药的冷血无情,倒像将我错认为另一个人,一个与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负屭说出他自身感受。对,她给他的感觉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鱼芝兰假意说道,想试探他的反应。

  「世上有人与我相似?我倒想亲眼见见。」

  「你若见着他,代我问他,当年誓言,已不作数?」她声音微哽,兀自佯装坚强,握匙的手,轻轻颤抖。

  「作不作数,你心里不清楚吗?一个与你做下约定的人,迟迟未来应允实现,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须再追问,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负屭以旁观者的冷静角度,深掘她无法癒合的心底伤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还嫌不够疼痛似地要让更伤人的事实来狠狠敲醒她。

  鱼芝兰颤了个哆嗦,细微地、不动声色地,面容稍稍泛白,表情却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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