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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姬默默跪着,不回嘴,没有反抗。

  「你这不叫不食人间烟火,你这叫搞不清楚状况!要你生火烧水你不会,要你穿针缝衣你不懂,现在连去买些糕品你也能买到河里去!你到底有啥事能做?!你给我去重买一次雪花糕,这回再出错,看我怎麽整治你!」

  「算了,吃啥雪花糕,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叫她滚出去。」在座的黑影小姐哼声指示,另一道烟影立刻照办,将鱼姬连推带拉赶出花厅,喝令她去清洗井旁一盆脏衣裳。

  「看见她那张脸,我就有气,恨不得直接轰她出府。」真见不得有个如此貌美的丫头在她面前晃,极为刺眼。



  「小姐,您忍忍吧,您也知道,少爷可是挺喜爱她的,若少爷知道您赶她离开,少不了与您一顿争执。」

  「我大哥还不是看上她那张脸,那个人,哪里有漂亮女人,他就往哪里钻,他的喜爱也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的事,一旦弄上手,他马上便喜新厌旧——」

  负屭静伫厅堂正中央,耳边酸言恶语逐渐趋於细微,终至无声,周身烟云飘飘流动,柱子挥散了,门扇消失了,厅内摆饰一件一件化为虚无,只留残烟嫋嫋。

  「负屭……」

  听见鱼姬喊他的名字,负屭猛然回首,却见她背对着他,遥望萧瑟树梢间隐隐露脸的月儿,纤瘦身形不盈一握。

  「你快些回来接我,我一个人,好害怕……」她掉下眼泪,颗颗因月光照耀而熠熠含辉,宛若珍珠。



  他上前的速度,不及她身影烟消云散来得快,她祈求泣声犹在,容颜已渺渺。

  声音,从後侧又来。

  「我不要——少爷求求您——我不要,我……我已经许人了,他很快就会接我回去……」她仍是哭着求着,只是这一回的物件,是另一道高大黑影。

  「说谎是不好的行为哦,我娘亲捡回你时,你可像个小野人,浑身脏兮兮的躲在一栋破小屋里,好几日没吃没喝,这样的你,会有谁来接你回去?跟了我有什麽不好?我让你吃遍山珍海味,穿尽绫罗绸缎,虽然不可能娶你为妻,我妻子所能享有的,样样少不了你一份。你只要服侍我一个人,不用任我那娇蛮妹子欺负,也不用忍着刺骨寒冷,天没亮透便要下床,打水洗衣,双手泡进冻人井水,刷洗大桶脏衣服,或是扫着永远扫不乾净的地,没人敢把你当婢女对待。」摺扇挑起她精巧细致的下颚,冰冷玉扇骨在她肤上游移,黑影靠得恁近,说话时的气息吹拂她额畔发丝颤动,她本能地後退,却受困墙边。

  「我不要……」

  「我好说歹说,你除了『不要』,还会说什麽?!」扇骨挪手,取而代之是黑影蛮横扣来的大掌。「本少爷看得起你,心疼你在这里做牛做马被人使唤,换做其他女人,我理都不理!」黑影腾空的另只手,已经不安分滑上她的肩颈,眼看便要移动到她手指紧绞的襟口。

  负屭想揪起那男人衣领,将他狠甩出去,手掌挥过,什麽也碰不到。

  「负屭救我……」她害怕地闭上眼,颤抖唇儿轻喃,字字紮入负屭的心。

  「你说了什麽?」黑影凑近些想听,得到的是她抓紧身旁一只小木凳使尽全力朝他脑门挥砸的反抗。

  她头也不回地逃了,躲进她最熟悉的水中,藏匿在府邸的赏景大池,躲在乱石峰峦、水廊阴影底下,在极寒的池水里,泡着不敢妄动,脸上泪水不止歇,滴滴落下,形成小小涟漪,发白的唇瓣咬得死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半张脸潜在水底,呼吸亦是小口小口。

  水廊上,手持火把的奴仆来来回回,伴随着黑影少爷大声喝令搜人的吼叫,直到三日後的深更,她趁府中仆後不再如前两日般密集搜寻她,才爬出花形小窗,跃入小窗紧临的城镇水巷,逃离了那里。

  寒冬的水巷,水面上漂凝着浮冰,她孤寂泅行,无力地拨打冷冷河水,吁出的白烟,和入水面笼罩的轻岚。

  负屭心中酸得发疼,恨不能将她捞进怀里扞护着。

  他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只是延维做出来打击他的幻境,而不是她在人界陆路上真实经历过的记忆……

  她消失在暮烟之间,负屭步履维艰,动也不能动。

  他害怕继续看下去,可是幻境不给他喘息或迟疑的机会,无数的烟,兀自挪移变化,马蹄声,轰隆杂遝,刀剑交错,匡锵作响,弥漫的烟硝,呛入鼻腔,几乎教人窒息,一道道细烟注入他眼前那片空旷之地,成千上万的士兵,面目狰狞地相互叫嚣,像兽,只想撕裂彼此。

  战争,人类为权为利为仇为势力所引发的战争。

  无止尽的杀戮,漫长的国力耗损,人命的草菅挥霍……最可怕的乱世,便是当杀人如杀只蚂蚁,毫不觉手软,刀剑划开皮肉及削断骨脉时,完全不感到恐惧或罪恶,随处可见死屍,人性已失,怜悯无存,要在这样的世间存活,无论男人或女人都倍觉痛苦难捱。

  他看见她与一群妇人窝在麻布棚架底下,喝着清如水的白粥。

  她绾起长发,荆钗布裙,薄薄汗湿的脸上沾满尘土,每个身处棚架下的人,神情总带些淡淡苦涩或无奈。冗长艰辛的连年战事,抹煞掉太多值得欢笑之事,坐在棚架右端的年轻少妇,甫成亲不满月余,便送丈夫上战场,迄今两年过去,丈夫生死未卜,她从送离丈夫那天起,就没再笑过;另一个不时捂嘴咳嗽的老婆婆,每一年痛失一名儿子,她本有五子,到最後,仅存她孤伶伶一人,成天喊着求着老天爷把她这条贱命也收回去,她当然更不可能笑。

  棚架下的人,都有一段故事,有的还在痴痴等待美好的重逢结局,有的已经注定了伤心绝望的孤独命运。

  鱼姬淡淡静思,默然席地而坐,脸上已不复见当初从那座大宅逃出时的惶恐无助。她消瘦许多,憔悴许多,似乎也成长许多,仿佛距她离海上岸,已有好长一段时日。

  「真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这处小镇,我们这儿还有什麽能搜括?能吃的能用的,早搬个精光,农田被马蹄践踏至厮,我们未来靠啥度日都是大问题……」

  「刘嫂子,小声点,被士兵听到,你连命都没有。」有人要她噤声,不想因她之故而受牵连。

  「留命又有什麽用?这种苦日子,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差别,说不准,早死早解脱,晚了,不过是多受挨饿惧怕和日子茫茫无依的折磨至死……」说到心酸处,刘嫂子捂脸哭了出来。「再等下去,也等不到我家那口子回来,小刘哥哥,你再不回来,我也支撑不下去了……」

  在场又有多少人支撑得下去呢?

  再过一个月,此时待在棚架底下的人,不知又会有多少个倒了下去,被胡乱挖坑掩埋……

  「快找地方躲起来!青绥兵在镇外不到一里处,正要杀过来,镇里的黑革兵马上会把小镇当成防守据点,到时我们老百姓又将沦为两军对战下的牺牲品,大家躲起来——」跛脚陈三连滚带爬匆匆来报,棚架下众人惊慌失惜,纷纷走避,可整个小镇又有何处能藏身?

  走了一批黄绦军,来了一批黑革兵,现在青绥兵也朝此处驰来,三番雨次的铁蹄蹂躏,这块小小上地,近乎寸草不留,简陋屋舍的门窗,早在第一批士兵强取财物时便被踹破,还来不及修钉重整,新的侵略者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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