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他故意提早下班,来学校接女儿放学。
宾士在校门口等了又等,等了再等,女儿的身影就是没出现。他瞄了瞄腕表,校门口从空无一人到学生如流水再到空无一人,已经快一个小时,难道是他眼花看漏了?
虽然已入中年,但眼耳口鼻心五官俱锐利的阴大人是决计不相信自己会看错眼的,于是他决定进学校看看。
一进入校园,当他看见那抹穿梭在篮球场上的灰青影子,真正是目瞪目呆。
“华杨生技集团”的大小姐,合伙人兼总裁的独生爱女,竟然在球场上帮人家捡球!
阴大人看见女儿捡完了球,还拿着抹布一颗一颗把球擦得干干净净,一张小脸蛋累得红中透白,白中带红,真正是差点崩溃。
他的女儿!他的宝贝女儿!平常在家里他们夫妻都舍不得她做太多家务!
旁边一群高大健朗的篮球员嘻嘻哈哈,勾肩搭背聊得不亦乐乎,没有人在意角落里正在替他们擦球捡球的小青影。
阴大人吸了口气稳住自己,慢慢地走向篮球场。
“小华。”
阴同学一怔,抬头却见到父亲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爸爸!”她丢掉篮球,惊喜地小跑步迎上去。
“爸爸今天提早下班,顺道过来接你回家。”阴大人替女儿拭掉额角的汗水,温柔地看着她。
“嗯!”在学校看见爸爸实在太开心了,阴同学用力点头,跑到边线上背起自己的书包,一张小脸笑得好开怀。“爸爸,回家吧……”
旁边练完了球,在和同伴聊天的黄光磊,猛不其然看见小女鬼正和一个背对他们的男人说话,手还主动去牵他。
男孩心头一堵,大步杀过去。“喂!你要去哪里?球具都收拾好了吗?”
阴大人慢慢转身。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黄光磊头皮一麻,突然有一种极、端、恐、怖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这感觉是从何而生,那个清俊的中年男人只是看着他,嘴角挂着隐隐的微笑,可是他就是……觉得很恐怖。
“你、你……咳,这里是校园。”男孩的语气乏力。
“爸爸,他就是黄光磊……”女儿碰了碰爸爸的手臂介绍。
黄光磊,就是他?阴大人又微微一笑。
黄光磊全身一寒,手臂上瞬时浑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走吧,车子不能在外头停太久。”阴大人转身牵起女儿就走。
不能让他把小女鬼带走!黄光磊心头跳上这个清清楚楚的意绪。
不知怎的他有预感,要是让小女鬼的爸爸把她接走,以后他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我跟你们一起走!”他不暇细想地大喊。
阴大人的脚步一停。
从头到尾不晓得暗潮汹涌的阴同学,仰头对父亲说:“爸爸……我们载他一程好吗?”
阴大人看向女儿的目光慈爱无比。
“好啊。”
那天是黄光磊坐过最艰难的一趟便车——之一。
因为后来的许许多多年,他又搭过许许多多次“最艰难”的便车,每次车上都有同样的那个男人。
一行人走到门外,学务主任正好走进来。一看到小女鬼的爸爸,亲热地上来问候了几句。听他们言谈,阴大人好像是某间大公司的头头。
黄光磊看着校门口那辆闪闪发亮的宾士车,再看看身旁男人的清贵气势,一额头冷汗。
再怎样他都想不到小女鬼的父亲竟是有这么大的来头。
上了车,大小姐坐前座,大男生坐后座。
宾士车的内部宽敞无比,黄光磊却局促得像挤进一台小smart一样。
“黄同学家住哪里?”驾驶座上的男人优闲地问。
“绿意社区……”黄光磊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黄同学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父母是一间运动用品公司在南部的负责人……”
“姓黄的运动用品商?”阴大人想了想,问:“是‘楚天阔运动用品公司’吗?”
“是。”他硬着头皮回答。
“嗯,听过。”阴大人微微一笑。
“……”为什么有种感觉被他听过不是好事啊?
“到了。”
宾士车停在他家社区的巷子口。黄光磊看看外头,再看看坐在自己前面的那颗黑脑袋。
旁边的阴大人从后照镜看着他,平静的眼神下有隐约的锋芒。
再拖延不下去,黄光磊只好不情不愿地下车。
车子驶离之前,他突然回头大喊一声:“小女鬼,我们明天放学有比赛,要留下来看知道吗?”
“喔……”车窗里的阴同学点点头。
好像得到了什么奇怪的保证,他的心头一松,不敢多看旁边那个男人的脸色,飞快冲进巷子里消失不见。
宾士车轻轻催动,继续安静地往前驶。
“爸爸……”
“嗯?”他盯着前方的路况。
“他他、他没有欺负我啦……”
“……”
“真的!”女儿用力保证。
“……”
车子又安静地往前驶了一阵,阴大人突然伸手抓抓女儿的头发,车内的冷沉终于一扫而空。
阴同学暗暗松了口气。
“你喜欢他?”阴大人低沉地问。
身旁的小家伙一僵,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摇摇头。
但是那头摇得一个迟疑啊!阴大人心底一痛,知道女儿的小芳心终归是给人拐去了。
他轻声一叹。
“小华喜欢的男生,爸爸就喜欢。”
“不是那样啦……”阴同学的脸几乎贴到胸口去。
“你们进高中就认识了?”看着女儿红红的耳壳,他的嗓音更沉。
“也……不算是。”
“怎么不算?”阴大人瞥她一眼。
“他是小光……就是幼稚园的那个小光啊……他自己说,我才想起来的。”
小光?对名字过耳不忘的阴大人依然想了好久,才终于从一个遥远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个名字。
小光,那个又瘦又小,跟人说话都不敢正眼看人,“对女儿的生命不具重要意义”的弱鸡小男生?
阴大人脑门轰然一响,终于明白什么叫大错早已铸成、人力不可回天。
※ ※ ※
如果让黄光磊长大之后再写一篇“这一生中影响我最深的人”的作文,那么这位苦他心志、劳他筋骨、饿他体肤、空乏他身、锻炼他心志的人,不是他的小学国中高中大学老师,不是他的父母亲友祖父祖母,而是他女朋友的爸爸——阴大人。
从第一次照面之后,一切就踏上了不归路。
周末被亲切的阴伯母叫过来吃饭的黄光磊,一进门就发现那个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家之主正端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伯父,我不太会下棋……”他低下头,不太敢看对面邀他下棋的男人。
“不擅弈棋?”阴大人修长的手指拈着白子的样子煞是好看。“嗯,弈棋是修身养性之道,你若不擅长也不怪你。”
冲着这句话,黄光磊连续三个月,除了上学和练球以外的时间全在背棋谱,连带让陪他练棋的束辉煌棋力大进。
“伯父,我只会打篮球……”
“嗯,商场中人,很多事是在高尔夫球场上一语定江山的,你若志不在此也不怪你。”
就这样,黄光磊牺牲了无数个周末陪阴大人去打小白球,结果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跑腿送茶捡球当杆弟,自己根本没挥到几杆。
“伯父,这本原文书太难了,我的英文不好……”
这次阴大人连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极诧异的眼神看他一眼。
那一眼,让黄光磊连抱着空中英语死K了好几个月,K到宋辉煌都在问他是不是将来打算出国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