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背景是溪头大学池的竹拱桥,影中人是一位打扮艳丽的女子,这是她国小三年级时,收到了一封自称是她妈妈况妙华的人寄给她的信,信中只有照片没有信纸,照片后面写着“妈妈况妙华”,也由于是寄到学校不是家里,所以她才有机会看到它并私藏至今。
她会知道母亲的名字是况妙华,是读幼儿园时小朋友笑她没妈妈,她因此哭着回家,奶奶见了心疼,便告诉她,若以后小朋友再笑她没妈妈,就大声回他们--
“我有妈妈,我妈妈叫况妙华,她到国外出差工作,要很久才会回家。”
的确是很久,久到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妈妈还没回来。
盯着照片,她心头一阵茫然,明明是血缘至亲,却感觉照片中的人好陌生。
那时她还小,很想要妈妈,不知母亲是否有寄信到家里,只知道母亲的所有照片全被父亲烧掉了,三年级时收到信她很开心,便请教老师如何写信,兴高采烈的回信给妈妈。
但,第一封把寄件人和收件人地址写反,信退了回来,经老师指正,她再度将信寄出,每日总是怀抱希望到校,盼能收到回信,可明明地址写对了,信却一样遭到退回。
一封、两封、三封……一直到老师收到第二十封退信,猜测若不是地址有误,就是母亲已搬家,劝她别再写。
当时她听了老师的劝不再寄信,但渴望见母亲的心却与日俱增,于是某个星期天她和大师兄偷偷溜出道馆,想依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妈妈,谁知在路上就被去菜市场买完菜要回家的奶奶逮到。
她哭着要去找妈妈,奶奶盯着她看,沉默了半晌把菜交给大师兄,要他拎回道馆,旋即抢过她手上的信封,一语不发地抓着她的手搭车前往火车站,一路南下到台中,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信封上的地址。
然而她们一到,奶奶敲门怒气冲冲的喊着,“况妙华你的女儿来了,快点开门!”时,房东闻声过来,得知她们祖孙俩是来找人,便告知她们,况妙华欠了三个月房租,已偷偷搬走,还说她不三不四常喝酒喝得醉醺醺,几乎每晚都带不同男人回来,且向奶奶索讨房租。
奶奶大为光火的吼房东说,那个女人抛家弃子,早和他们家没关系,要房东有本事就自己去找那女人讨房租,而后便悻悻然带她离开。
回家的路上,奶奶面色铁青,一路沉默,她当时年纪小没找到母亲只顾着哭,日后长大些再回想,就觉得很对不起奶奶。
从小照顾她的人是奶奶,当她生病发烧时,也是奶奶彻夜未眠守在床边看护,她没珍惜感谢奶奶对她的好,却一心只想找一生下她就抛弃她的女人,这对奶奶而言,真是情何以堪。
再大一些,看到偷藏的照片,她突然觉得很可悲,也认清母亲是个自私鬼,只寄了张照片给她还特地加注“妈妈况妙华”,却连只字词组的问候都懒得写,“那女人”摆明了只想要自己记得她还有个母亲。也许等她日后飞黄腾达、身价上亿,这个“到国外出差很久才会回来”的母亲就会出现和她团圆,要求她奉养。
前晚,少仁听完她的寻母往事,问她是否想和母亲见面?她没回答,但她想,非常想。
无关思念,纯粹只是想当面问她,一个连对自己孩子都没付出过关心的人,她活着难道从不会问心有愧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看淡被母亲抛弃一事,可这个念头一浮出,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心底对她还是存有些许忌讳的。
她请少仁将这事暂时保密,不想让奶奶和父亲知道“那个女人”出现了,破坏他们的心情。至于况妙华那边,她也请少仁暂时不要告知。
第8章(1)
昨天她无精打采过了一整天,今天仍是提不起劲,想到自己居然为了见不见抛弃她的女人举棋不定,进退维谷,她便觉得自己很没用。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温少仁打来的,“少仁。”
“多瑷,还好吗?你心情如何?”
“不好。”她闷闷的答。
“你想见妙华阿姨吗?她现在人在诊所……”
“你该不会告诉她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温少仁沉默了一下,“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帮你约她见面,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也许心里会比较轻松。”他思考过了,不管当年妙华阿姨离家是否有苦衷,母女俩还是把话摊开说清楚才好。
他感受得到妙华阿姨的出现对多瑷的冲击很大,她的心情因此变得很苦闷,他不希望这事一直搁在她心头,让她变得不快乐。
他再补充,“我陪你一起去见她。”
“不,少仁,我……”她相信“母女相会”的场面会很尴尬,若他在场,她只会觉得更难堪。
话语顿住之际,她似乎听见有人一路拔高声音嚷叫着,冲进他的办公室--
“少仁哥,你为什么要帮那个老狐狸精做整形?还有,为什么她整形的费用要我爸出?”
春多瑷心一突,听出来那是刘心妮的声音。而她口中的那个“老狐狸精”,正是自己的母亲吧?
温少仁沉着脸道:“心妮,我正在讲电话,你这样很无礼。”
柯安琪尾随进来,一脸歉意,“副院长,对不起,我拦不住她。”
“你有什么资格拦我?我想跟少仁哥说话,难不成还得跟你报备?”
“柯秘书没资格拦你,我总有资格吧?”
“爸……”
春多瑷静静的没出声。若她没听错,似乎是刘心妮的父亲也进到了少仁的办公室。
温少仁和刘父打过招呼后,压低声音告诉她,“多瑷,晚点我再打给你。”
“好。”她想结束通话,却忽地察觉手机里还传来声音,“少仁?”但叫他没回应,倒是听到他和刘心妮父亲在对话。
她想,可能是少仁急着想和刘父说话,忘了挂断电话。
她原想先结束通话,却又有种念头,想知道跟母亲在一起的人是怎样的人,犹豫了下,便没有挂断。
而听到刘父一直数落自己的女儿,告诉少仁不需要纵容她,并叮嘱自己女儿该遵守的基本礼貌还是得遵守,又觉得听起来刘父似乎是个讲理的人。
心高气傲的刘心妮不满父亲指责,两人吵嘴了一会儿,刘父好像不想再和女儿吵下去,就截断女儿的话径自道:“我要陪你妙华阿姨去青原百货逛街买衣服,你去不去?不去的话,我们就自己去。”
“她又想花你的钱?哼,我当然要去……”
手机突然滑落,春多瑷木然的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刘心妮后头说了什么话,她已没听见。
此刻,她脑袋嗡嗡作响,刘父的话在她脑海回荡--我要陪你妙华阿姨去青原百货逛街买衣服……
青原百货……若她现在出发,最快半个钟头应该可以到达……
一股突如其来的意念驱使她倏地站起。少仁说得对,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母亲一面,当面将心中想说、想问的话全都说出来,即使答案一样令她心伤,但至少日后再想起这件事、这个人,她心中会豁达些,不再沉积那么多苦闷情绪。
穿上外套,她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出家门,全然没听见后头春李绸的大声叫唤。
“多瑷,要吃午餐了,你要去哪里?这、这孩子急着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