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之后,她便常望着洁儿昔日的睡铺小床发呆。
素儿只得趁内务府新拨进来丫鬟的名义,把洁儿所有的衣物睡褥命人收拾一净,全拿去烧了,就算拚着被娘娘责骂,也不愿再见到娘娘为那不争气的傻丫头伤心。
虽说娘娘知道了后,没有责怪于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也不必那样大题小作。”此事就丢开不提了。
可素儿心知肚明,在娘娘的心里、梦里,便是又多了条后宫冤魂了。
“素儿,哪一天如果我也教人害了,死了,你会为我掉眼泪吗?”乔婉突然问。
素儿脸色一白。“娘娘别这么说话,不吉利。”
“我是问如果。”她眸光低垂,轻轻笑了。“其实,这世上又有谁能不死?”
昨日犹是花开富贵满枝头,今朝已是落花春尽俱付风。
“娘娘,静王爷若是知道您这般消沉丧志,他会不开心的。”素儿别无他法,只得搬出法宝来。
乔婉微微一震,迷蒙的眸光渐渐恢复清晰专注,“对,我在胡说八道什么呢?王爷对我寄予厚望,我们还有白首之约,我怎么能教他失望?”
“既是如此,主子更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素儿送上一盅用红泥小火炉热好的燕窝粥,“来,娘娘多喝点,燕窝滋补养气,夜里也能睡得好些。”
“谢谢你,素儿。”她看着贴心侍女,眼圈儿一红。
“主子跟素儿客气什么呢?”素儿温言笑道。
乔婉心头一暖,唇畔漾起一抹窝心的笑容。
第7章(2)
乔婉纵然贵为皇贵妃,可仍旧每日晨起,便得依礼向母仪天下的皇后请安行仪,连半点规矩也不出错。
皇后心机之深沉,可比当年的春妃强过太多,每当后宫姊妹相聚之时,也是亲亲热热地挽手喊婉妹妹。
“娘娘万福。”乔婉款款欠身行仪。
“婉妹妹,你来得正好,昨日大理国进贡了几盆香气扑鼻,当世少有的艳色山茶,本宫昨儿一见便留上了心,擅自替妹妹要了一盆红的、一盆粉的,正想着要命人送到你香宁宫去呢!”皇后亲切地笑道。
“多谢皇后娘娘。”乔婉谦逊温柔的低头答谢,“娘娘这般疼惜,婉婉实在是受宠若惊,日后真不知如何报答娘娘于万一。”
“傻妹妹,咱们都是皇上的人,就像姊妹一般亲,哪用得着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呢?”皇后嫣然一笑,随即向奶娘示意,“太子睡醒了吗?若睡醒了,便抱来给他这些好姨娘看看,瞧瞧我们太子最近可有没有长胖了。”
“是,奴才遵皇后娘娘懿旨。”奶娘得意地睨了乔婉和其他嫔妃一眼。“这就去恭迎太子爷前来。”
嫔妃们多年来皆未能得龙子凤女,见皇后这么大剌剌炫耀皇上至今唯一的嫡亲血脉,不禁又是懊恼又是妒恨,面上却敢怒不敢言。
乔婉眼神温柔如故,微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太子也将满周岁了,皇上好生疼爱太子,前些天还跟鄙妾说,要为太子办个盛大的周岁宴呢。话说回来,我们后宫姊妹们也得赶紧备上些奇珍异巧的好礼物送给太子,要不,将来只怕给太子埋怨我们这些姨娘小气呢!”
“是呀是呀!”
“鄙妾们肯定会精心准备些吉祥物,好给太子添福添寿。”
嫔妃们赶忙抓住这个机会表态,吹捧讨好,以免被一向爱作宽容大度、其实心思诡密、阴狠无情的皇后捉住了错处。
半年前,知书达礼又温驯可人的秀妃就因为无心说了一句:“太子长得真可爱,五官容貌简直和娘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结果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皇后,硬是诬陷秀妃戴的金指甲套划伤了太子,居心叵测,有谋害太子之意。皇上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便轻信了皇后的话,龙颜大怒,立刻就将秀妃贬为罪婢,发配到边疆充作军奴!
就连秀妃的父亲柴尚书也被打入大牢,柴氏一家二十几口人死的死、逃的逃,下场好不凄惨。
自那日之后,再无人敢于太子的容貌上多做着墨形容了。
所以当半点也不像皇上的娃娃太子被宝贝地抱了进来,嫔妃们连声称赞太子长胖了,红通通的气色好极了,一瞧就是个多福多寿的小寿星。
乔婉环顾四周言不由衷、却阿谀奉承不绝的嫔妃们,再望向笑得志得意满、好不骄傲的皇后。
──这是个多么残酷、可怕、扭曲人性的人间炼狱。
可悲哀的是,她居然已经习惯了这个无情、冷漠又萧瑟的华丽墓穴。
她已经很久没有闻过酸甜清新的青梅子香气,还有粗糙却朴实温暖的烙烧饼面香。
乔婉在这刹那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抹已经死了很久的幽魂,拚命想重返阳间,再嗅闻到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今夜,听说皇上是歇在新进宫的苏才人那儿的。
她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乔婉一头青丝披散在背后,素净着小脸,仅着一件雪白绣花袍子,光着小脚坐在栏杆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发呆。
这里是香宁宫后殿的一处小院子,本来是给伙房的厨娘们住的,可是她一见院子里有一株梅树,便命厨娘们搬到他处去,然后自个儿留了下来做使用。
在这小院子里,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所有宫女、太监一步都不许踏进来。
“尔静哥哥,”她仰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月亮,轻声呢喃,“你朱云殿那儿的月亮有没有和我这儿的月亮一样漂亮呢?你现在,是不是也在月光下想着婉婉呢?”
她知道自己在说傻话,好傻好傻的蠢话……
可是她多么怀念以前和他在太原那所小院子里,一同练字、腌梅子,说笑拌嘴,那么单纯却快活的日子。
“傻婉婉。”
乔婉顿时呆住了,甚至不敢呼吸,深怕那一声轻唤只是出于自己的幻觉。
温暖强壮的手臂自身后将她拥入怀里,抱得好紧、好紧。
“尔静哥哥?”她胸口灼热,浑身颤抖,“是你吗?”
朱尔静拥着怀里柔软馨香的女人,一方面害怕自己搂疼她了,可一方面却又恨不能将她深深揉进身子里。
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是我。”他哑着声音低唤,俊脸埋入她幽香玉颈间,试图藏住涌上眼眶的湿润。“你又瘦了,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尔静哥哥,让我看你……”她挣扎着想转过头,想亲手碰触他的脸颊、描绘着那思念了好久好久的眉眼、鼻梁、唇畔……她好想好想再见到他温暖含笑的眼神。
朱尔静微微松开双臂,乔婉迫不及待的回过身来,清丽脸庞上早已爬满了泪水。
“尔静哥哥,你一点都没变。”她痴痴地望着他,冰凉的小手轻颤,缓缓抚摸着他俊美如玉的面孔,心里涌现一抹酸楚。“不像我,我已经老了。”
“傻丫头,你小我六岁,又怎么会比我老呢?”他温柔地捧起这张自己朝思暮想的小脸,心痛地发现她虽容颜清艳依旧,可眉眼间却凭添了抹沧桑之色,喉头一阵发紧,却只得佯装取笑道:“这笔帐怎么算怎么错,幸亏不是做生意,要不只怕你本就赔大了。”
“只要对方是你,就算要我赔尽本钱,甚至赔了性命,我也心甘情愿。”她仰慕地看着他,神情带着热切与崇拜之色。
“笨蛋。”朱尔静脸色微变,不悦地轻斥道:“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能伤及你自己的性命,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