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国舅爷的最后一次交谈,是国舅爷难掩懊悔,说着:“养虎为患。”
“那只虎,本打算一辈子效忠,被当成狗来使唤也无妨,可是,它的主子强行夺走它心爱东西,与其说是它背叛,不如说是它的主子背叛了它——”
于是,虎爪反扑,咬断国舅爷的咽喉。
“绮绣,你那时,是想着我的吧。”赫连瑶华再问她。
“不……”她仿佛除了“不”这个字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她否认得太虚弱,间接坦诚她的口非心是。
“你怕,喝下鸩毒的人会是我,你不希望我为了你,开罪国舅爷,你想保护我,即便知道危及自己性命,同样义无反顾,你无法见我受到威胁,这就是你理由,我有猜错吗?绮绣。”
她若如她所言地恨他,就该让他成为国舅爷的眼中钉,藉国舅爷之手除掉他,想尽办法将那杯鸩毒送进他嘴里,达成她报复的目的,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努力想恨他,又不得不爱他,她倍受两方折磨,她对他的爱,并不像她口中倔强所说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她在抗拒着自己的心,所以她死而复生之后,态度丕变,她将她自己逼得太紧,逼自己逃离他——他终于看清楚她的用心,假若她对他只有恨,他对德松下达的命令便不会改变,他会帮她如愿以偿,痛快报了她爹亲惨死之仇;然而,她恨他,也爱他,她更恨自己为什么爱他,她在他面前想假装恨意,却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一个光听见他想寻死便会激动落泪的女人,已经藏不住她最真实的心思。
他要逼她亲口说出来,向他哭求、向他撒娇,说出她深藏数年的芳心秘密……
“不、不是……我、我忘记了不,根本就没有理由!那也……无关紧要——”她有些慌乱胡言。
“怎会无关紧要?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我便能含笑九泉,死都瞑目,若不然,死去总带点惨淡落寞。”他流露一抹苦笑,乍见之下,可怜兮兮,七成的示弱,三成的狡黠。她太愤怒于又听见他拿性命当儿戏,以致并未看清楚他的表情。
“你可以不必选择死呀!”白绮绣气恼又气虚地驳斥他:“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多可旧的女人,我欺骗你、伤害你,更曾在参茶中下毒欲致你于死,你恨我吧!恨到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你被过去迷惑了眼,那场姻缘、那段恩爱,全是假的!你不爱我!你不可能爱上充满心机和仇恨的我!赫连瑶华,别再自欺欺人,承认吧,你的爱情,从最初便错给了,你还有机会选择结束它,你不要再假装自己仍旧深情如昔,不要了……”
“原来,这就是你内心最害怕的事,也是你努力想欺瞒自己的事。”赫连瑶华所有困惑烟消云散,他拼凑出最后一块碎片,他明白了,恍然大悟,她的种种反应、句句言辞,有矛盾、有反覆,甚至有落差,理由在她方才痛苦嘶吼间,明白揭示。“你怕我不再爱你,你怕我听见你靠近我的目的,会让我嫌恶你,改变对你的态度,收回对你的感情,于是,你想逃掉,不愿意正面迎战,你不想受伤,不想承受我的反击,不想看见我冰冷的面容,绮绣,我说对了吗?”
一股哆嗦,自她背脊深处窜升上来,像是被探及内心最不愿坦诚的私密,他剥除她仅有的防御,不让伪装的糖衣,包藏住她脆弱易感的怯懦,又或者该说,他要她把她的恐惧全部抛给他,不要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
白绮绣脸色苍白,说不出否认的字句,她沉默着、无语着,等同于默认了。
她被他完全说中心思,赤裸裸地,澄澈无瑕,无法再隐藏。
他说对了!每一个字都是对的!比起被迫重新回到翻腾于他和家人之间的痛苦挣扎,真正令她深深惧怕的,是他反噬的怒焰!
她怕被他痛恨着。她怕被他鄙夷的目光凝视着。她怕他与她之间的爱情灰飞烟灭,连一丝丝的尘埃都不存她怕,真的好怕!
“绮绣。”他面露微笑,眉宇间又怜又惜,黑眸紧随着她芳颜上的沮丧变化。“我爱你,无论是哪一个你,我都很清楚,你就是我赫连瑶华唯一要的女人,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疏离你,但真正害怕的人,是我,绮绣,我更怕你说出真相后,你会放弃我,把仇恨横亘在你我之间,划出深深鸿沟,永不原谅我,让我只能遥遥望着你,却不被允许靠近你……”
他执握她的手,贴在他脸庞上轻轻磨蹭,又道:“不要离我那么远,不要让我碰触不到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在我身边,当我喊着你的名时,给我回应,同意我继续爱着你,这样就够了,绮绣、绮绣、绮绣……”
喊了五年,试过了温柔的、任性的、威逼的、哀求的、失声痛哭的种种口吻,都没有人会回应,那样的孤寂和落寞,他已经怕了。
白绮绣原本被钳制于他的手,忍俊不住地抚摸他削瘦不少的脸,她泪光朦胧,颤着声问:“我们被允许可以相爱吗,我可以……爱你吗?”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拥有这个权利?不顾所有亲情,不理恩怨仇隙,成全自己……能吗?能吗?!
“你不用烦恼这种问题,你只需要放胆去爱,其余会面临的阻碍,全部由我来解决,我不会让你在负累的情况下,郁郁寡欢,我要你毫无顾忌,发自内心地开怀快乐,日后唯一的困扰只剩担心给我的爱够不够多……”
第12章(1)
严家当铺。
他带她来到一个怪异又陌生的地万,这里与她毫无渊源,他却说严家当铺对她和他都相当重要,绝对要走这么一趟。
这里没有她的家人,亦没有熟识的脸孔,怪异的是,每个人好似都认得她,见赫连瑶华抱着行动仍不方便的她踏进府里,众人都包围过来,嘴里一言一句说着“呀?就是她呀?”、“我瞧瞧我瞧瞧。长得挺清秀的”、“总算辛苦有了代价,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
她一头雾水,更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她被赫连瑶华抱往位处明镜大池旁的四层楼阁最顶端,视野极佳,池畔美景一览无遗,微风吹皱波纹水面,随风扫来的粉嫩花瓣撒落其上,美不胜收,但是,她无心欣赏,赫连瑶华安置好她,便暂先离开,也不告诉她要去哪儿、办些什么事。
正在她惶然环视这座楼阁,几个美姑娘连袂而来,一人手里端着一盘甜品,摆满圆桌。
“来,喝茶。”当中有位身着水蓝丝裳的年轻少妇,为白绮绣斟了杯暖呼呼的香茗,她赶忙道谢,伸手去接,那少妇手里抱着一个小婴娃,娃儿睡得正香甜,嘴里呼噜呼噜吹出小小唾泡,少妇笑道:“我是欧阳妅意,你应该不识得我,不过我和你算是老朋友了吧,我还替你梳过好几次头发呢。”
欧阳妅意?
嗯……她很确定这是头一回听过这个姓名。
白绮绣脸上的茫然,令欧阳妅意发出银铃轻笑,她在白绮绣身旁坐下:“我曾在赫连府里当过几天小婢,被赫连瑶华命令帮你盘髻,那时你还没醒,所以不记得很正常。”欧阳妅意补充。
白绮绣点头,大概有了初步的了解,却仍不是很明白赫连瑶华带她来此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