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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蓉又说:“您死去那一天开始,少爷近乎癫狂,先是抱紧您的尸……身躯,不允任何人靠过去,他滴水不进,就只是喊着您的名,像是要唤醒您,管事和德松都担心他会撑不住,试图用蛮力压制少爷,逼他放开您,更希望少爷能放过他自己……结果两人挨了少爷好多个巴掌,德松还险些被少爷咬下一块膀子肉,总算是劈晕他。可惜这并非长久之计,少爷隔日醒来,情况依旧——不,是变本加厉,不知他是给德松劈傻了,抑或昏迷时梦见了神仙给的开悟,他突然找来几十位名医,喝令他们调制保存尸身的药方……”

  白绮绣不想听见这些。

  她宁可无知,不去听闻赫连瑶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怕自己若听了,便会心软。



  但她来不及阻止宛蓉说下去,加上舀满汤药的调羹正巧喂进她嘴里,截断她开口时机。

  “少爷他呀不管众人说什么,他听不进劝,一意孤行,全天下恐怕只剩他,还抱持希望,认定您会醒来。所以屋里摆设,他不给人动,照常命人为您裁制新衣、嵌制珠花、梳盘发髻,所有送进房里的膳食,一定都要双人份,即使您无法进食,也绝对不准漏您一份,就如同您仍活着时一样。少爷那模样,教旁人看了鼻酸。百花盛开时节,他会抱起您,去园圃,去凉亭,去樱花树下,去望月池畔,赏着繁花,远远便能听见他对您说话的轻声细语;夏季满池荷花绽放,他会吩咐人驾着小舟,与您穿梭荷花莲叶间……这五年来,少爷做出好多骇人的事,只要哪里传来有长生不死的妙方或奇人,他便不辞辛劳往哪儿去找,寻回的药丹——”

  “宛蓉,别说了,别说了……”白绮绣几乎要捂住双耳,发出哀求。她不要听……

  “也是。那些说了没有意义,现在少夫人苏醒过来,少爷所做的都有了收获,再如何辛苦,都能忘怀了吧。”宛蓉以为白绮绣是不舍听见赫连瑶华为她而尝尽的苦痛折磨,便识趣噤口,点到为止。

  喂完药,宛蓉要扶她回床躺下,她摇首,仍想坐在窗畔,宛蓉只能依她,不过宛蓉也没有闲着,取来玉蓖,为她梳头绾发。

  白绮绣目光远眺窗外,意识漫游飘离,宛蓉方才的话,教她内心翻腾,她可以想像,赫连瑶华发狂的模样、赫连瑶华失控的模样、赫连瑶华伤心的模样、赫连瑶华抱紧失去气息的她,嘶吼着她姓名的痛苦模样,她甚至仿佛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听见他茫然无助地求她别死、听见他明明是孤独一人,却仍搂抱她,薄唇抵在她耳畔,幽幽诉说情话的自欺欺人……



  她并没有心思去注意到赫连瑶华进了房,接手宛蓉的梳发工作,手脚轻柔地将她及腰青丝一绺一绺梳顺,他没出声扰她,不想破坏此时的静美安详,自从她醒来,待他的态度冰冷无比,应该知道他已查出她的身分,她也毋需再隐藏恨意,她不再对他笑,不再给予他往昔的温柔。

  “宛蓉,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去一个地方?”她以为宛蓉仍在身后:“青龙街十巷最末,有户白姓人家,我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五年了,她娘亲及兄弟……变得如何?平安吗?

  “他们在青龙街的小市集里,搭起小小粥摊,卖起三五样粥品,生意不差,还算过得小康。”开口的是赫连瑶华。

  白绮绣倏然回头,秀眉一蹙,抿着唇,又撇头不理他。

  这些日子,她待他的态度便是如此,赫连瑶华兴许已是习惯了,毫不以为意。

  “自从你死去的消息传出去,你娘亲似乎颇受打击,她自责是自己逼死了你,仇恨让她失去女儿,她无法再承受亲人离世之痛,宁愿舍弃仇恨,也只希望保全仅存的白家两子。现在卖粥生活虽平淡,至少你兄长愿意振作帮忙,即便双腿不良于行,双手已逐日恢复气力,舀粥熬粥不成问题。”由她口中得知“白书亭”这姓名时,他便展开探查,将关于白书亭家眷的下落查个清楚。他知道,她会非常渴望听见关于白家人的现况,果然,她默默听着,没作声,没有打断他。

  娘……

  她好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弟弟……

  他们真的如他所言,生活平平静静,无怨无忮了吗?

  娘亲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像蕴染了恨火,仿若昨日才听见娘亲愤懑抓紧她的手臂,要她尽快杀掉赫连瑶华,清晰震耳,她无法将赫连瑶华的话信以为真。

  曾是那般深沉的仇恨,有可能因她之死,而烟消云散?

  五年里,变化太大,大得她无法适应。

  “你若想见他们,我带你回去。”赫连瑶华拢顺她绸缎一般的细发,玉蓖搁回小几,他声软如絮,轻道。

  “……不用你假慈悲,我的家人不会乐于见到你。”她逼自己无情回应。

  “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他叹息,要与她好好谈开疙瘩。

  “我爹并非你亲手所杀,你却避不掉‘共犯’的罪名……你和那些位高权重的‘官’们,悠哉品茗,谈笑风生,戏谑商讨着如何踢除挡路石,说着白书亭不懂礼数、不明白做人道理,欲除之而后快……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说‘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白绮绣本想冰冷回他,却忍不住句句逼近的颤抖。

  搁在膝上的双手没有足够力量能抡握起拳头,狠狠捶打他,她的柔荑只能栗若秋风落叶,颤动着……

  “你敢说,你不曾动口附和过他们一句?你敢说,你心里曾有抱持一丝丝与他们相反的善良念头?你敢说,你发自内心同情可怜过白书亭这名势微的无辜清官?你敢说,你夜里后悔过害他死于非命吗?!”她咬牙,泪水淌满双腮。

  他不敢说。

  她的指控,字字皆真,没有任何一句是强扣上的诬诋。

  他曾经,与一群企图杀尽白家人的“官”,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轻佻地决定了她爹亲的生死。

  挡路的石,一脚踢开便是,何必浪费时间去搬动它。

  脱口的话,犹如覆水,再难收回,尤其,它代表的涵义,是夺去活生生的性命一条,他没有补救机会,她恨他……她真真切切恨着他……她不会原谅他了……

  口舌伶俐的赫连瑶华,竟也辞穷,辩无可辩。

  “后悔救活我了吗?”她嘲讽一笑,泪水却让她的笑,变得苦涩。她曾留给他无知的幸福,是他的执着,撕破了幸福假象,才会挖掘出丑陋面容。若五年前她便死去,这个秘密便能永远陪伴她,而他,就不会面临今日无言的窘境,不会知道,他的爱情,给得分毫不值。

  “我不后悔。”

  “你为什么不后悔?!”白绮绣使出最大,也是最微弱的气力,倾身扑打他的胸口,每一次高举双臂都带来扯紧的剧痛,每一寸肌肤、每一方筋脉都疼,仍远远不及她心中之痛。“你该要后悔自己的冷血无情!要后悔自己的助纣为虐!要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错事!”

  “绮绣!”他制止她,怕她会弄伤她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被他钳进双臂里的白绮绣依旧在挣扎蠕动,她想逃离他远远的,身子却背叛她的意识,无法动弹,只能软瘫于他怀中,浑身所有力量仅能用于吐纳吸气,她喘吁吁哭喃:“你让我好痛苦……好茫然……好迷惑……赫连瑶华,放过我,不要对我好……不要爱我……我不想杀你,不要给我机会……不要给我再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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