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相信,三衙与织造监相隔遥远,素不往来,他怎会知道这消息?
「刚好。」他放妥杂报又说:「我也好久没休息了,便挑了这天。」
「原来如此。」汝音隐约知道她丈夫接下来想说的话。
「妳今天身体还好吗?」裕子夫问。
「嗯,今天睡得较晚,或许再吃些东西后便有精神了。」
他比了比对面的座位,示意汝音先坐下用早食。
汝音坐下,喝了一碗杏仁茶,正要拿一只烧饼时,她发现裕子夫一直在看她。
是那种坦诚以对的柔和注视。
她不自觉羞红了脸。
「汝音。」裕子夫开口。「我没有忘记。」
「嗯?」
「我想看看寻常的穰原。我想看看妳眼中的穰原。这件事我没有忘记,甚至我很期待。」
汝音的心一悸。
她微笑。「我也是,我一直都记得。子夫。」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块出门?不为别的,只是想在一起而已。」
听他这么说,汝音的心很暖。
只是单纯的想在一起,这种话她以前都不敢说给自己听,如今她丈夫却那么自然的告诉她这个想望。
她的丈夫变了。汝音的心头因兴奋而鼓胀,欢快让她的小脸整个发亮。
「子夫,你善走吗?」她笑问。
裕子夫看着她,不解的微偏着头。
「今天会走很多路喔。」
「没问题。」他的语气难得轻松。「以前军队开拔,就走了不少路。」
「你有什么不吃的吗?」汝音又问。
他想了想。「没有……怎么这么问?」
「今天中午我想请你吃饭。我想你一定不曾吃到便宜却美味的食物。」
她说这话的表情,带着点少女的娇羞与俏皮。
裕子夫深深地看着她。
那一刻汝音看到他的嘴角牵动,他似乎想要给她一个笑容。
可笑容之于一个从没笑过的人而言,好像是要学习的。所以最后这笑,他终究没能给成。
汝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头,做些琐碎的杂事,想要掩盖他的别扭。
她噗嗤一笑,觉得这样的裕子夫好有趣。有了点人的味道。
裕子夫难为情地咳了一声。「快吃吧,吃完我们便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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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早食,夫妇俩出了于莱坊,缓步往棉桐大街走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漫谈着……不过大多是汝音在说。
第一次和放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丈夫出去,她的兴奋看得出来。
穰原城的南北主干道共有两条,一条是植满樟木的樟篷大街,另一条则是种植桐木的棉桐大街。
但如今正值初冬,树木都失去了生气。
汝音说:「你知道吗?子夫,春天与夏天时走在这两条大街上,会很舒服。春天,棉桐大街上会飘着温暖的雪,那些雪就是白棉棉的桐花,所以这条街才叫棉桐大街。」
一说到自己熟悉喜欢的事物,汝音就像个未经世事却满怀热情的女孩一样,滔滔不绝地向裕子夫述说着。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时的樟木生得很旺,绿色的荫都盖住天,外头太阳大,可一透进这樟木群里,你知道吗?连阳光也变得沁凉了。偶尔吹来一阵风,这里便是悦耳的地方。」
裕子夫听得认真。「为什么悦耳?」
「因为树在唱歌。」汝音笑说。
裕子夫看着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后才问:「那秋天呢?」
「秋天,会很悲伤。我不会走这两条街,因为我不想看到树木萎弱的模样。」汝音说得坦白。「树叶掉下来的样子,很像眼泪。」
「那妳走哪儿?」
「我走一条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说:「穰原的街名都其来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边都种满桂花。住在那儿的人们真好,住在那么香的小巷里。或是野姜街,那儿也植了很多野姜花,两条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们能走走吗?」
汝音摆摆手。「现在都谢了,没了。」
裕子夫问:「那冬天,妳会怎么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骡车。」汝音说:「不只是因为冷,走不动路才坐骡车,更是因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凉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时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经很荒凉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凉的事物。」她的笑变得落寞。「所以我最讨厌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脚步。
汝音疑惑地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妳,怎么会觉寻自己的生活荒凉?」他注视着她。
汝音心一绷,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心事。她这么说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个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吗?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转好,她不希望坏了这份默契。
她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远处有一区屋子正冒着暖暖的白烟。
她叫了一声,堆着笑说:「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儿。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带你去师傅那儿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着她,没回话。
「走吧!好吗?」汝音赶紧牵起丈夫的手,带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为紧张,她没有发现,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着蒸腾茶烟的茶号外,每一户铺子都卖着与茶有关的物事。因为温暖的茶烟,因为如沸腾鼎锅般热闹的叫卖人声,冬天停驻在人们心中的荒凉,因此被驱逐了。
汝音的脸色回复红润,小脸露出欢快兴奋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被这平凡的街景衬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种眼神彷佛他第一次认识她,而仅这一场认识,便让他窥见了她的特殊。
见到那家卖茶器的店铺,汝音带着裕子夫进去。
满手是土、笑得殷殷实实的老师傅似乎还记得她,热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绍自己的丈夫给他认识。「他是我丈夫。」说时脸上带笑,让人觉得她拥有这个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样子。但,真的是吗?他望着她。
这会不会只是环境使然?只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快乐。
裕子夫其实知道自己淡漠的个性,对妻子造成的伤害。
他喜欢看着在这里、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里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栋宅子,两人的关系又回复成以往。
不过他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老师傅向他问好时,他只是有礼地点头。
他对汝音的眷恋期待与不安,都藏在这张冷静的面皮下,没让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这样,任何人都无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过陶吗?」汝音将丈夫拉到铺子里的一间小隔室,那里摆着一具陶车,她让丈夫坐在陶车前拉陶。
「没有。」裕子夫说。
「那你试试看。」汝音挽起衣袖,见裕子夫没有动静,便主动替他挽起衣袖。「或许你可以替自己拉一只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轻声一应。
汝音熟练地从土盒里抓起炼好的土,放在辘轳上,她替他转动陶车,让他自己去拉。
平时对任何事总是表现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从没这么窝囊过。拉了许久,辘轳上还是一团烂泥,他的衣服也脏了。
他的脸色有点僵。
汝音心想,他应该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来到他身边紧倚着他,一边踩着陶车一边握着他的手,领着他一起拉坯。「这不是拿刀拿剑。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婴孩的头一样很脆弱……你瞧,力道到这儿就好,刚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