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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要配给她的随身丫鬟,她也全数婉拒,只让人每日来打扫。

  她说她非千金,亦非娇客,不让人随身伺候,就算他硬是派人过来,她也不让丫鬟多做杂事。

  起初,知她性子拗,怕她认为丫鬟是他派来监视她的,而觉得不自在,他也就投有勉强。

  他一直以为她终会适应这里,放松心防,但无论他如何做,她却始终不曾松懈过。



  他交代她的事,她从没误过,一次也不曾。

  但她不和人交心,不同任何人闲聊,她来到这里已七年,却无半个知己,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只是沉默的跟在他身边做事,伺侯他、协助他,数年如一日。

  他穿过小厅,走入她房里。

  大夫坐在床榻边,正替她把着脉。

  那个顽固的女人,躺在床上,鹅蛋的小脸,苍白如雪。



  见到他,大夫一愣,收回了把脉的手,和他微微领首。

  “铁爷。”

  “公孙大夫。”他行至床榻边,低问:“她还好吗?”

  公孙大夫起身,微笑安抚道:“还好,荼蘼姑娘只是心火稍旺,气血两虚,大约是这几日没睡好,加上作坊染料的味道太呛人,她才会一时气窒,我开些方子,您让她多歇息两日,服用数帖,自会痊愈。”

  “作坊染料太呛?”有吗?他不觉得啊。

  始终在一旁候着,从染房跟回来帮忙的织娘闻言,上前解释:“荼蘼姑娘嗅觉颇为灵敏,一向不喜染房味道,过去也曾因此感到身体不适。”

  铁子正一怔,脸一沉,低叱:“怎没人和我提过?”

  没见过主子发脾气,织娘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结巴了起来:“我……奴……奴婢……我……”

  织娘吓得语不成句,倒是床榻上原本昏厥的人,转醒过来,开了口。

  “回爷的话,是荼蘼不教人说,这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忍一忍便过去了,不需大肆宣扬。”

  闻言,铁子正握紧了负在身后的手,额角抽紧。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让他更恼。

  他转身,只见那女人,已经伸手撑起自己。

  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经让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单衣,因为她的动作,宽松的单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头,裸露出大半的肌肤。

  想也没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挡住身后其他人的视线,开口交代:“子御,送公孙大夫出门,顺便到药行领药。”

  “是。”管事低头应声,伸手请大夫出门:“公孙大夫,这边请。”

  不待两人离开,他已看向那结巴的织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织娘松了口气,立刻转身,跟着大夫和管事出门,只差没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该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眨眼间,他已将屋里所有人都支开,可眼前的女人,却半点也不惊慌。

  她只是将松脱的单衣拉回肩头,静静坐在床榻上,似是丁点也不在乎若非还有更贴身的亵衣遮掩,她早已让他给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为何不和我提?”他直视着她,着恼质问。

  她垂着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并不重要。”

  铁子正瞪着她,薄唇一抿,冷然开口。

  “以后作坊由子御负责,你不许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里,并非人人都喜那味道,为何单只荼蘼不许?”

  “他们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铁子正冷着脸,负手直言:“你和他身分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脸,几乎在瞬间,变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强的脸,恍若遭遇冰雪强风而调零委靡的花。“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抽,几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业几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气吞声,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过去曾有的年少轻狂、棱角脾气,早已在经商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为何,偏这女子,近年来,越来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气,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脸。

  “你不是奴。”铁子正凝视着她,再一次的,声明:“你明知,铁府里,没有奴隶。”

  的确,铁家没有奴,尽管他家大业大,尽管各家贵族商贾皆有蓄奴之习,但他却反其道而行。

  铁子正,不蓄奴。

  他买奴回府,却给予奴隶自由,非但给薪晌,还照顾身家,换其一辈子效忠。

  买人,必先买心。

  那是他说过的话,行过的事。

  这……是在买她的心吗?

  荼蘼看着他,苦涩讥讽反问。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该是什么?”

  他无言,凝望着她。

  末了,一语未发,转身离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管理内务,和管理商务,是两回事。

  她需要那个工作,需要到纺织作坊去,才能学习到更多关于经商的实务。

  荼蘼知道,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她应该要学习身段放软,但那一瞬间,却忍不住,将深藏心底七年的苦,脱口问出。

  七年来,家里的人,始终未曾来探望过。头几年,爹娘还曾捎来讯息,但这些日子,却连点只字片语、口头问候都没了。

  那不是他的错,但她忍不住。

  当他拿身分来压她时,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么?如果她不学习经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这里,可还有栖身之处?

  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着夕阳西下,只觉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飘移。

  她必须去道歉,她晓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议事厅。

  在她悔恨挣扎的时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将廊上灯火点亮,她来到议事厅外,却又心生踌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门,却听门内,传来他冷冽的声音。

  “你确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说?”

  “是。”货行的管事子虚,平铺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经商失败,是以所赚之盈余,尽皆借其周转,今年一样,无力偿还其债,如若铁爷还望旧情,但请宽宏,再展延一年。”

  门外荼蘼一僵,全身发冷。

  铁子正沉默半晌,问:“子虚,你看如何?”

  “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筹聘为由,两年前再说仓库失火,去年又道遭战事牵连。年年都要求展延,请借新款,子虚不认为,刀家有能力或诚意,偿还其债。”

  这话说得很重,荼蘼听得心更寒。

  她从未知晓,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从未听说,家里又要求展延债款,更不知道,他们旧债未偿,竟又向铁子正再借新款。

  没有人告诉她,更无人想到要征询她的意见。

  “他们欠的总额是多少?”铁子正再问。

  门内传来家里的借款金额,子虚一条一条的报,一年一年的计算,刀家年年向铁子正借贷,过去数年,只有增,从未减。

  他们连丁点都没还过,更别说是要赎她回去了。

  突然间,羞耻的窘迫,扩散到四肢百骸,让她全身忽冷忽热。

  过去几年,她以为自己替铁家赚了钱,以为自己在这里挣到了些许位置,或许还多少替家里还了些债。

  但原来,她赚的根本连欠债的利息也不够。

  她从未感觉如此羞愧,从未感觉如此无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热交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人在这里,却听见他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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