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左右张望了下,果然看见玻璃窗外一张过分灿斓的笑脸,见她视线移过来,好热切地对她挥挥手。
她直接背起包包,将报纸归位,走出快餐店大门。「樊君雅,你又在耍什么笨?」
「我哪有耍笨?我有一直叫你等我,说有事要跟你讲啊!」是她都不理会的。他很委屈地偷瞄她一眼。
「你不是应该在学校集合等出发了吗?」她记得集合时间是九点,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没关系啦,等一下骑快一点就好了。」
「到底什么事非得今天讲不可?回来再说不行吗?」
这人的思考逻辑,有的时候她还真的很难理解。
「不行,因为后天就是我满十八岁的生日,我本来想跟你一起过的,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没办法回家!不过你不用太难过,才七天而已,我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要乖乖的,我也会很想、很想你!」
「讲重点!」他大爷时间很多是不是?平日爱天马行空乱扯,现在是闲聊的好时机吗?
「这就是重点啊……」
薛舒晏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就知道不该相信他的话,他痞到最高点的人生哲学中,吐得出什么具启发性的人生大智慧?
「晏晏,我喜欢你。」
她步伐一顿。「这也是重点?」
「当然。」而且是重点中的重点,以学校出考题的方试来说,它叫必考题。
他觉得,要出去七天,一定得当面跟她话别,让她知道他也是很舍不得离开她的……
薛舒晏发现,她的拳头很痒。
怎么办?真的好想揍他……
每天照三餐加睡前催眠语在念的话,叫做很重要、很重要,一定得在今天说的重点?
「说完了?好,我听到了,你快去学校可以吗?」
他动也不动。「你还没有回答我。」
见他文风不动,一副打算继续跟她耗的样子,她真的火了。「樊君雅,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这是学校办的年度活动,无故缺席会被记一支小过,他居然还有空在这里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他是嫌他历年的成绩还不够糟,毕业之路不够困难重重吗?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回答,因为……」他试图解释。
要听她的感受是吗?好,可以!
「你就是这样不知轻重,总是想怎样就怎样,日子过得散漫又任性,你知道我多不喜欢你这种个性吗?我努力做最好的表现,尽力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可是你又在做什么?你几乎没有一天不被阿姨追着打,这样的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她蓦地住口,似是懊恼地咬唇。
那她为什么非得要求自己有最好的表现呢?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载,重要的是自己开心而不是别人满意,不是吗?
他不甚理解,但至少还清楚一点,那么完美的她,与他是不相衬的,他配不上她。他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受不了太过沈窒的氛围——也或者,她无法面对的是心里愈来愈深的自厌与自责,她霍地转身逃开。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她怔住,无法回答。
讨厌吗?其实不是的,她真的不讨厌他,她只是……
只是一见到他,就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摆脸色给他看。
为什么,他可以过得这么随兴?考试考差了,也只要哈哈笑两声就过了,换作是她,却会害怕,怕自己辜负大人的期望。
一直以来,周遭的人对她没有夸奖以外的评语,不是她本来就表现完美,而是她不得不完美。
阿姨对她很好,樊叔叔也没有把她当外人,但是她无时无刻不记着自己的身分,寄人篱下的卑微让她不敢畅所欲言,从父母离世后,她就强迫自己早熟,打理好自己的事,也会帮忙做家事,不让大人操心,不使外人有机会说长道短,更怕自己让长辈失望。他们之间的地位,早就不对等了,她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自在地对他笑。她其实……只是嫉妒,只是……
自卑。
他不是她,不会懂的。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以前,他在作答考卷上作怪乱答,她还会被他逗笑,夸他好有创意,从来不曾嫌弃过他。
原来,他这样叫做不长进。
原来,她讨厌他不学无术。
原来,这样的他是没有办法给她幸福的。
这回,他没有再喊住她,低着头默默走开。
这个领悟的打击好大,他得好好想一下。
薛舒晏心房一紧,有一秒钟几乎要开口叫回他了。
他……还好吗?从没看过他那么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一直都是笑脸迎人,跌倒了顶多拍拍屁股站起来,很阿Q地仰头哈哈笑个两声就过去了,没有什么情绪低潮过渡期。
「君雅,我不讨厌你……」直到他都走远了,她才低着头,对人行道上的红砖低喃。
真的,不讨厌。
他乐天派的个性,没心眼的真诚,其实很难得。
他有时候的捣蛋行为,其实只是想逗她开心,可是每次下场几乎都是被樊阿姨打得半死。
像是她高三那年失常,没考上第一志愿,情绪低落了好久,他在庭院放烟火逗她,结果差点引起火灾,可是……
「烟火很漂亮……」她迟来地响应道,一直都没有跟他道谢,每次面对他,就是说不出口。
她也好讨厌自己差劲的别扭个性,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地跟他说笑聊天呢?喊童养媳的又不是他,为什么要把气出在他身上?
再过几天吧,等他参加完学校的活动回来,她这一次一定会说出口。
离开快餐店后,她直接去图书馆,才刚找到位子坐下,简讯铃声又响了起来。
晏晏,我爱你。
她呆愣着,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五个字带来的冲击。
不能说诧异,他从不包尿布之后,就不曾停止说「晏晏,我喜欢你」这句话,她听习惯了,也不会特别深究这个「喜欢」的含意。
一开始,是手足般的。
到后来,同住一个屋檐下,也许是亲人形式的依赖。
直到现在,长久下来,要说她不曾意识到其它的情感意味,那也太自欺欺人,只是,他从未真正说出口。
本来想满十八岁时说的,然后正式请你当我的女朋友。
不过晏晏……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你的回答……
拨个电话给我,可不可以?
如果这通电话拨出去,就代表她默许了。自小相处至今,这点默契她还有。拇指停在回拨键上,良久、良久!
却始终没有拨出。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明天吧!也许等明天,他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时,她再顺势与他聊两句,这样看起来比较自然。
她今天说得比较过火,虽然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跟她生气,但是自己应该得做点什么,也许……明天开始,对他和颜悦色些。反正,他以前讲过很多冷笑话逗她开心,随便抓一则来回敬他,他也会很捧场地笑到在床上滚。
他真的很好讨好的。
她发誓,明天开始,她真的会对他好一点。
这一次,她一定会做到。
没有明天。她发了很多次的誓,每一次对他摆完脸色,便自己懊恼得半死,在心中发誓下一次会对他好一点。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地循环,对自己失信。
她每一次都很认真,却总是以为还有明天。
不过,这一回,再也没有明天,见证她是守信还是失信。
她的明天,已经没有他。
因为赶时间,他在去学校的途中出了意外,送到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碎裂的手机屏幕,停在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