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少爷依然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您只是瘦了点,外型没变,说话慢些没关系的。」
「说话……慢些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可说话的内容已无法与她相通了,这也没关系吗?」
「画眉小姐在意的哪是这些,她只要您听她说话,记得当下,记得此刻,那便满足了。」
「不……我还有尊严,我不见她!」
「少爷!」
「别说了,我不见!」燕子飞一脸的慌乱失措,哪有勇气让她见到此刻狼狈的自己!
小染还跪着,两条泪挂在脸上。「少爷,您可还记得九岁那年与一位夫子的对话?您与那位夫子,说的是《金刚经》的内容。」
少爷记不起近期发生的事,但对久远以前的事,倒是没忘得那么快,小染希望那年九岁的记忆他还记得。
燕子飞出神的想起九岁那年的事——
「提起佛法,夫子的话不对,您说佛法无边,但求自性自度,才能领悟自己的所见所闻都是『相』,既是相,如梦如幻,何需执着于幻象?但我却认为,自个儿内心深处所引起的感受、领悟、觉醒等『觉』的显现,是真实的存在,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知觉感受。」他对着夫子温声辩道。
夫子硬着头皮道:「有道是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皆不可得,佛说一切是空。」
「……难道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得,就不再追求自我了吗……」
「少爷,您想起来了吗?」小染问。
「你想要说什么呢?」他还没忘掉那年、那天的事,他也是在那天的午后,第一次见到画眉的。
「少爷,您说过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觉知感受,如今,您生病了,可是周边的人日子依然没有止息;您虽渐渐地失去记忆,可是活着的人还有记忆,您得为活着的人留下点东西啊!」
燕子飞闻言一震。
「您得为画眉小姐想想,留下点什么让她记得您,让她存下回忆,让她毫无遗憾后才能独自继续活下去啊,难道,您要她因思念、因遗憾、因不甘而走上绝路,这是您如果有知觉,想要得知的结果吗?」小染抱着他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自肺腑之言的劝道。
燕子飞轻颤着手,将手覆在小染的头顶上,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是啊,就算他的记忆消失,但画眉的不会消失;他失去的记忆,仍然会继续留在她的脑海中,他是得为她留下点回忆啊……
「好……我见她……但是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我得想想见到她后要说些什么。」
「好好好,只要您肯见她就好,我立刻就去通知她这个好消息。」小染惊喜不已。
「嗯……告诉她,我不会准备太久的,就两天吧,不然的话……我怕……」
「我知道,我要她后天一早就来见您!」小染忙说。他明白主子是怕时间拖久了,也许见面就无意义,因为他已经不知道她是谁。
小染急着要去通知等得心急的画眉这个消息。
「小染。」燕子飞将他唤住。
「少爷还有事交代?」小染脚步缓下,暗自害怕他又反悔不见了。
紧张的转身后,却见他对着自个儿微笑。「小染,你也希望我为你留下点回忆吗?」
小染瞬间眼眶爆红,「哇」的一声,又冲回他身边,抱着他的身子,痛哭流涕!
位于苏州城西南郊约二十多里处,有一座岩石地形山丘,称之「灵岩山」,这儿有座小亭可以遥望当年美人西施住过的姑苏台。
燕子飞独自坐在亭里,向着朝阳瞇眼望去,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瞧见天空有一群燕子悠然飞过,他仰望着天,目送着燕群远扬。
他双眸缓缓地收回目光,改而盯着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双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开,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和期待。
小……小……有个他忘记名字的人告诉他,他已两个月没见到画眉了,两个月了,怎么好似两年没见?
他「很想」她,能想,他觉得很高兴,甚至,很感恩。
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耳垂丰盈、鼻头有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
他没忘,他没忘了画眉的长相,唯一怕的是,会忘记要对她说什么。
所以他写了张纸笺,上头记满他要对画眉说的话。这些话是他想了两天,一字一句记下的,每一句都很重要,不能忘记对画眉说。
现在就等画眉出现了,以前好像都是她在等他的,那个教他忘记名字的男人提醒他,要他先来这亭子等,让画眉惊喜。
因此他早到了,等得很心急,却也甘之如饴,因为,他就要见到画眉了,好期待,他好期待见到她啊!
远远地,有一位清灵飘逸的蓝衫少女,好似驾着风轻轻来到他跟前了,那女孩瓜子脸、白皙的皮肤,粉鼻小巧,嘴角微翘,可能是因为赶路的关系,脸颊涔着薄汗,还红通通的……
她正望着他,表情有些奇怪的激动?
「姑娘,妳……迷路了吗?」他好奇的开口问。
她一怔,无助的泪硬是忍着不敢掉落,他竟……竟忘了她的脸孔!
忘了她是画眉……
画眉强忍住心中无限的悲伤,不敢说破,就怕他不能承受自个忘了她面容的事实。
在来以前,她告诉自己千百遍,见到他绝不哭,绝不惊吓到他的,但是,现在她欲哭已无泪,忍住汹涌翻腾的心绪,她吞了吞口水。「对,我迷路了,你呢?你……在等人吗?」她压抑着抱住他的冲动,尽量让声音能够持平不要颤抖。
「对,我在等人,她该快来了。」燕子飞笑着说。
「能告诉我……等的是谁吗?说不定方才在来的路上,我有见到她。」
「我等我的妻子,画眉。」
她胸口又梗住了,吞了口口水,用尽所有的气力,才能强制镇定住自个儿别崩溃。
「姑娘,妳这吞口水的动作,好像我家画眉啊,她紧张时,也会这么做。」他又笑道。
「是……吗……」
「嗯,妳要上哪去?」
「我……我要下山。」
「下山要往……往……妳问别人吧,这里……我不熟。」他表情变得不太自在。
「好……我问别人去……那你还要继续等吗?」画眉极力的强忍着别颤抖,别在他面前失去控制的颤抖。
「当然,我与画眉约好了,不见不散。」
她倏地转过身去,偷偷抹掉了一颗不听话掉下来的泪。
「姑娘,妳怎么了?」见她突然转身,他奇怪的问。
「我……没事,刚才有沙子跑进我眼睛里去了。」她忍住激动的解释。
「嗯,男女授受不亲,如果画眉在,就可以帮妳吹走眼里的沙尘了。」
「画眉……是你妻子的名字吗?」她慌乱的抹泪后,重新又回过身来面对他。
「对,画眉鸟,我妻子是只画眉鸟。」他笑得灿烂。
她不禁怔望起他,他面容好苍白,身子好瘦弱,她几乎无法猜度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了,瞄见了他手中紧握的雪白素笺,上头一行行写满了小字——
「这是要给画眉的吗?」她指着素笺问。
他低下首来,「是啊,这上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说给画眉听的。」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她心酸的请求。
因为怕忘记要说什么,所以他事先写了纸笺,但却忘了她是谁……他没忘记要等的人是谁,却忘记要等的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