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年后,孩子忘性大,又活泼起来,但他当时正值少年孩子转成人,自是难以忘怀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学虫子爬,又是谁死了么……他麻木地想着,一个人的心得掏出几次老天才会罢休?天一亮他得平静些处理丧事,不能再惊吓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强迫合目,试着让自己心境平缓入睡。
倏地,他睁开眼眸,全身僵硬。
怀里的身躯像只发育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扭得极慢,一会儿停下休息,一会儿又卖力扭着往上爬。
终于醒来了么?是……谁?他曾自问若是崔舜华归来,他该当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愿想。
但,此刻他发现这只大老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蓬头垢面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双手已经扣在她的细颈。
要是崔舜华,就杀了她吧。
就算你没有机会再回来,也要杀了她这个罪魁祸首!好不好,舜华?
他对上她那双虚弱但盈着泪花的美眸。
她见到他眼底藏着的杀机,流露短暂错愕,马上有气无力道:
“絮氏舜华还没死。尉迟哥别掐我,我喘不过气来。”
她身下的男子身躯轻轻一震,立时松了手。她嘴角想上扬却没什么力,她撑着所有力气,细细看着他的脸。
“亲亲尉迟哥,你是不是……出现消不去的皱纹了……胡须真黑,鬓发怎么淡了……”
他举起手指,轻颤地拂过她的黑眼圈、干燥的唇,在没有血色的肤色上显得更为明显的眼下伤疤。
他又对上她的眼儿,她的眼儿盛满许多对不住、许多怜惜,崔舜华岂会有这样的眼神?唯有另一个舜华才会这样看着他。
“伊人……”他沙哑道。
她娥眉成八字,委屈地说:“这时候,你居然想起伊人……”
“看上她……比你……日子好过太多……”
她岂只委屈,简直是满腹心酸。她连眼眸都一块八字给他看了。
“……那可怎么办?你已经让我看光你的头发了……除非你剃头……跟我日子也挺好的……我还能让你当孩子宠呢……”
“跟她,日子可以无悲无喜;跟你,我……我……”
舜华看着他,忽然转移话题,轻声道:
“我以为我鼻子坏了……亲亲尉迟哥,你好臭……头发也臭……”
“我臭了多久,你就也臭了多久。”他柔声道。
她闻言,想苦笑却连这动作也做不出来。“尉迟哥……我好困……”
“那……别睡太熟,好不好?”
她轻应一声,快要合上眼了。“我现在好像全身踏踏实实地落在这身子里了……我好累,想再睡一阵,但想到……如果我不跟你报声平安,我会睡得不安稳,于是叫自己硬醒过来。”
“嗯,你这习惯真好。”
“我……很平安的结束今天了……我告诉你了……”
“……嗯。”
“那我睡了……”
“好。”
“虽然我俩都很臭……我不嫌,亲亲尉迟哥也不能嫌,我吻吻你,我想在梦里也有你的气息……”
“好。”
她闻言心满意足。对准他的嘴重重压下去,他的唇尚有咸水,舜华还来不及吸吮,就挨不住困意,但她死也不肯离开他的嘴,就这么双眼一闭睡着了。
一顶宽轿停在白府前,尉迟恭自轿里出来,回头拉出另一名年轻女子。
女子自是舜华。她气色尚未完全康复,借着妆点掩饰她憔悴的面色,她本是要举右臂,却感一阵剧痛。
“左手。”他道。
又不是小狗,她心里抱怨,但仍是满面欢喜地伸出完好的左手让他牵起。今日她穿着绯色的深衣,衣面并无多余绣物,仅在袖边同样绣着金红二线。
她消瘦不少,鲜丽的曲裙深衣衬着她腰间不堪一握,美眸在瓜子脸上显得比往日还要圆大漆黑。
她见着两人彼此袖上金红,面上微微发热,笑道:
“我站稳了,不会被风吹走了。”
他看她一眼,道:“可别逼我在你足上系绳。”放开她略凉的手指。
舜华往白府看去,果然白府大门挂着大红灯笼。这也许是好事,她想,白起选择了最聪明的路,忘掉絮氏舜华,然后积极向前走。
她记得,白起的梦想是以北塘为起点,而后成为富甲天下的金商,现在他正在这条道路上,还没有出错过,她绝对为他喝采。
管事出来迎客。他身上衣物也是喜气洋洋,家仆婢女都换了新衣,全部挂上喜灯,就等着明天白府夫人入主了。
她才随尉迟哥步入正厅,就听见白起温煦的声音道:
“难得见两位一块来白府啊。”
她抬眼一看。白起就站在厅里,此刻正值春日午后,厅里光线不明,在他身下印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穿着碧澄澄的衣袍,宽袖也是绣着金红双线。她清醒后听英提及,当日白起被絮氏舜华之死震住,连素服都没有换上,直到戚遇明来访后,他更没换下喜气衣物,可以说是省了丧服这个开支。
白起正好与她四目交接。舜华心里一吓,直接退后一步,白起神色自若,如同往日一般,但她总觉得他眼底藏着什么,令她心惊肉跳。
尉迟恭上前一步,半是掩去舜华的身影。他语气和缓道:
“絮氏之事请节哀顺变。”
白起笑道:“多想尉迟兄关心。舜华……我说的是絮氏舜华,我本预料她不过十五,她能活到十九,算是极好的了,我不会悲伤。”
舜华闻言,暗地吐了口气,不悲伤就好不悲伤就好。一抬眼,没被尉迟哥遮住的另一半正好又对上白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她心一跳,莫名起了寒意。
白起又道:“听说我家舜华走时,正巧舜华你也生了一场大病。你身子从未如此单薄,可见那场病很严重,如今看你康复,我也未你感到高兴。”他目光停在她的袖上,笑得更为开怀。“北塘男子提亲以金红双线表真心,你崔舜华居然也学这招,你与尉迟兄的好事将近么?”
尉迟恭自袖袋取出一物,道:“祝你与柳小姐百年好合。”
白起打开锦盒,是一对龙凤上品玉佩。白起是商家,看出这对龙凤出自大魏,玉佩上带有香气,显然特地被薰过好几日。要说北塘百变的香味,唯有崔家才有。他微微一笑,道:“这是你与舜华合送,我当然一定要收下。”
舜华心里高兴。她不怎么愿意送给柳家小姐,但,送给白起她万分乐意,不枉她在病中特地赶着在北塘寻几味香料搭配。
她笑着补上一句:“这经过蚩留大人神力加持,可保你们和睦一生。北塘境内,怕是再无人拿得到这样珍贵的物品。”
“那真是要谢谢两位了。今日我时常在想,四大家一向各自管事,虽有商事上交流,但要论到深刻交情,那是说笑了。倘若我们能做更深入的合作,天下金商,也许手到擒来。”
舜华眼一亮,但又有片刻迟疑。一有深刻交情,那女眷来往是必然。她真的不想再见这个嫂子。
白起本想再说话,蓦地看见崔舜华虚弱地自尉迟恭身后轻拉住他的手指,尉迟恭立即转身,扶她到椅子坐着。
白起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尉迟恭没有言词关怀,举止有分寸,但隐隐透着亲昵,显见两人感情已非单纯的鱼水之欢、rou体之乐了。
他眼底无波,嘴里扬笑:“舜华不舒服么?听说前阵子你身边阉人在你昏迷时割伤你的右臂,让你大量失血,这等阉奴你怎么还没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