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醒仁保持静默。他当然明白恩师是一片好意,虽是医院的纪念酒会,但他们这种住院小医生根本不可能列入邀请名单,若不是熊建明对他格外提携,他不可能有机会参加此等盛宴。
熊建明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总算领会利害之处,放软声调。「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儿子,一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你够聪明又有才气,我见过的学生没一个比你有天分,也没一个比你认真,再给你几年时间,你肯定大放光彩,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你就是缺一个好的家世背景,缺乏社交能力,你想在这行爬到顶尖的位子,就必须补强这一点,所以我才一直替你安排相亲,看能不能帮你安排一门好亲事,偏偏你这小子,每次要你去相亲跟要你的命一样似的!明明只要开口说几句话就好,你偏偏要当木头,难怪那些千金小姐不喜欢你!」
「所以教授才要我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很明白恩师的用意。
「没错!你既然不满意我看中的人选,你就自己去找对象,像这种酒会一定有很多名媛千金到场,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一个,我再想办法替你牵线。」熊建明揪拢眉宇,强忍住叹息的冲动。有谁当老师比他还窝囊的?千方百计帮学生安排更上层楼的台阶,学生居然不屑爬上去。
「教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
「没有但是,不准但是!」熊建明抓狂地咆哮,努力深呼吸片刻,拾回理智。「这样吧,下礼拜我帮那个小男生做开心手术,你想不想当我的第一助手?」
戴醒仁闻言,眼眸一亮,这对他而言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门手术很困难,是罕见病例,多少主治医生抢着当助手,教授却指定他。
「你虽然技术不错,但毕竟只是R2,我要是破格给你这机会,一定有很多人私底下怨我,啧啧啧。」熊建明夸张地摇头晃脑,唱作俱佳地表明这件事有多么令他为难。
戴醒仁不会不懂恩师的诡计,暗自翻白眼,无奈地让步。「知道了,我会去参加酒会。」
「这才是我的好学生!」熊建明开心了,拍拍得意门生的肩膀,愈看他愈成材,满意得不得了。「对了,这可是重要场合,我们医院董事长也会到的,你可要穿称头一点,别给我丢面子。」
他只有那一百零一套西装,要如何称头?
戴醒仁自嘲地寻思,但为了不让教授失望,他还是烫好了他那套铁灰色西装,系上一条师母送的银色条纹领带,尽力打扮整齐。
熊建明亲自开车载他去会场,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院方租下了豪华贵气的宴会厅,摆开盛筵,欢迎各界名流共襄盛举。
当然大部分贵客是看在董事长及院长的面子上来的,但由于熊建明是台湾心血管外科的权威,也有不少人慕他盛名,戴醒仁跟在他身边,自然也受到瞩目。
他试着对每个恩师介缙的重量级人物微笑,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不擅长笑,在这种社交场合极端不自在。
「你还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一个外型俊秀的年轻人走向他,谐谵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是哪位?」他微蹙眉。
「你忘了吗?我是乔旋。」
乔旋?他扫描记忆库。
「就是某个曾经找过你麻烦的立委的助理。」乔旋善意地提醒。「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副院长了。」
「是你啊。」他总算想起来,眼色一沈。「这么说,副院长今天也来了?」
「他等等就到。」乔旋打量他。「看你的表情,似乎很不想见到他?」
「应该是他不想见到我。」他冷哼。
乔旋笑了。「你还足这么不懂得做人。那天的事,你不后悔吗?」
「我那天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强调。
「没人说你不对,做为医生,你很正确,但如果想在这社会上混,你有时候不得不屈服于一些人情世故。」
所以他今天才会勉为其难来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瞪眼,与乔旋目光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乔旋笑着伸手拍他的肩。
又来了。戴醒仁忍住轻嗤,通常一般人与他交谈后,都巴不得退避三舍,这家伙还真奇怪。
就跟她一样……
戴醒仁倏地凛息,硬生生地逐开忽然浮现脑海的灿灿笑颜。他以为自己办到了,但下一秒,他却赫然发现那笑容的主人竟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他疯了吗?怎么会错觉自己看到了她?她不该在这里——
但她的确在,穿着一袭高贵的白色晚装,秀发绾起,裸露一截弧度优美的颈脖,勾惹在场男士饥渴的视线,胸前垂坠着一串精巧的彩宝项链,衬得她气质更显清雅出众。
真的是她!怎么会是她?
戴醒仁顿时无法呼吸。她笑着转过脸,似乎也看见他了,笑意一时冻凝在唇畔,一个男人伸手戏谵地扯她鬓边发缯,她回过眸,朝他嫣然一笑。
他瞪着她与那男人状似亲昵地谈话,喉头焦渴,胸口闷闷灼烧。那男人很帅,很英挺,黑色西装无懈可击地合身,一看即知是出自名师手工剪裁。
黑与白,多么鲜明又多么协调的对比,他却觉得眼睛刺痛。
「怎样?你有看中哪家千金吗?」熊建明好不容易摆脱一群绅士贵妇,凑近爱徒耳畔,低声问。
戴醒仁置若罔闻,灼灼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远方那个清秀佳人。
「不会吧?」熊建明对比出他目光焦点,愕然倒吸口气。「她可是莫传雅啊!」
「教授认识她?」他猛然回头。
「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熊建明搔搔头,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你怎么谁不喜欢,偏偏看上她?」
「我不能中意她吗?」他反问。
「你不是认真的吧?」熊建明骇然。
「如果是认真的,又怎样?」他坚持问出答案。
「你——你这小子!」熊建明对一旁狐疑的乔旋送出礼貌的假笑,接着把不受教的徒弟拉到角落,苦口婆心地劝。「没错,我是希望你能跟哪个富家千金结婚,这对你的未来绝对有帮助,但她——不行啊!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
恩师一席话犹如丧钟,在戴醒仁耳畔敲响。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介意,他本来就不想跟她多所牵扯,不是吗?
「她到底……有多难高攀?」他嗓音苦涩。
「她是莫传雅。」熊建明叹气。「我们医院就是莫家投资的,医院的命名是为了纪念她外公,现任董事长莫礼仪就是她妈妈。莫家是台湾历史悠久的豪门世家,有个奇怪的传统,她们连两代都是女性当家,下一代继承人我看应该就是莫传雅。莫家的女儿是不能娶的,只能入赘,而且像那种古老的家族都很重门第的,他们不可能招进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婿,你知道你爸爸——」
「别说了。」戴醒仁冷声阻止恩师提起令他伤痛的往事,凛冽的眼眸犹如暴风雨来前的天空,晦涩不明。
「醒仁,唉,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疮疤,我只是……」熊建明懊恼地直搓手。
「我明白教授的意思。」他低语,表情平板地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可是教授,我认为这世上人人应该都是平等的,没有谁高攀不起谁的问题,不管是有钱人或穷人,不管出身或来历,都一样会面临生死关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