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蛋糕,小雪,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这么贴心可爱的妹妹——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怎能如此自私?
他蓦地冲进洗手间,开了水龙头,水流强劲,狠狠地冲刷过他的脸,冲去他痛楚的眼泪。
这天,关彻的梦碎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梦碎,却是最后一次。
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许自己作梦了——
第二章
十五年后。
岁月无情,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只能对其臣服,不论当时有多喜悦悲伤,再回首,也许都恍然若梦,或者,还觉得可笑。
是啊,十七岁的他的确可笑,竟能为了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少女如此痴迷,为了一个青春梦神魂颠倒,旁徨无主,想想,真不可思议。
关彻笑了,站在窗边,抽着烟,在烟雾迷蒙中回忆少年时,忽然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好傻,执着得可爱。
现在的他,还能不能为了任何事那般执着呢?
他想不到。
现在的他,又比少年时候经历得更多了,多得让十七岁以前的经历相形之下,算不了什么。
因为那段短短的初恋受伤后,不久,他遭到更严重的打击。由于连续几个月交不出房租,他和妹妹被房东赶出来,兄妹俩被迫在街头流浪,他不得不休学,专心照顾妹妹,直到一个多月后,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了他们。
那对夫妇领养了他妹妹,原本也打算领养他,但他觉得对方的家境也不好,不忍加重他们负担,何况自己也够大了,应该自力更生。
他哄骗妹妹,自己要将迷路的爸爸妈妈带回来,要她留在那对夫妇家等待一家团聚。
事实上,他知道不可能了,亲生父母早就遗弃了他们,他只是不忍告诉妹妹这一点。他相信,等她再大一些,自己会明白。
他离开了,抛下了一切,独自走天涯。他四处打工,所有能做的工作都做,他当过建筑工人、送报小弟,卖过小吃,摆过地摊,卷起包袱飞奔躲警察。
后来,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某个飘着细雨的夜晚,他经过一条暗巷,无意间救了一个负伤的中年男子,后者身上被砍了好几刀,性命垂危。
他遵照男人的指示,找来一位密医,治好男人的伤。
男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表示愿意带他前去日本,原来他是日本关西某个黑道组织的大哥。
男人说要栽培他,保证只要他跟着自己奋斗,迟早有一天能呼风唤雨。
有何不可?反正他前途茫茫,也不知何去何从,就算加入日本黑道又如何?
于是,他去了,远赴重洋,展开另一段新人生……
思及此,关彻又笑了,低低的、沙哑的,充满嘲讽的笑。
那时候的他,好单纯,根本想象不到所谓的黑道是怎样一个世界,直到有一天,他像那个男人一样中了枪,倒在街头苟延残喘时,才真正醒悟自己走上一条不归路。
也就是在那天,他告诉自己,如果能够活下去,他一定要脱离这个可怕的世界,不论要花多少时间,要付出多少代价,他想回到阳光下,回复平淡的生活。
现在的他,回来了吗?
或许吧!虽然他的确正式退出了日本黑道,回到台湾做生意,但他经营的这些酒店宾馆,仍是属于夜的行业。
他仍是个困在黑夜的男人,阳光对他而言,只是偶尔掀起厚重的窗帘时,能够偷窥一眼的温暖。
但,也够了。现在的他并不求什么,甚至很奇怪自己从前为何能为了追求什么那样义无反顾,他不懂当时是哪来的执念,也许只因为年轻。
因为那时候的他,太年轻,而如今的他,已历尽沧桑。
「老了吗?」关彻幽幽自嘲。他实在不想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自己,但他的心态,好像真的老了。
「老大!」一道来自现在的呼唤惊醒他。
他回过头,望向恭谨地侍立一旁的小野一平,小野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只是小野彷佛还脱离不了当时混帮派的习性,总是以日语敬称他「老大」,来台湾三年,还是坚持理小平头,穿黑衬衫。
「有事吗?」关彻懒得再纠正他叫自己「老板」就好。
「南区那块上地听说政府终于要释出来了,很多开发商都虎视眈眈打算去抢标,之前老大不是说那块上地盖新酒店正好吗?我想我们要不要去投标?」
「投标当然是要的,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关彻微微一笑。「联络一下我们在市议会认识的几位议员,说我要招待他们。」
「老大想做什么?」
「我不相信这次政府的开发计划真的已经定案了,我想问清楚,台面下究竟还有多少势力在角逐,而且选举又快到了,变数还很多。」
「说的对,我差点都忘了快要选举了。」小野直点头,选举会改变当权者,改变议会席次,也会改变利益分配的模式,以及地方势力的消长。「我马上去安排!」
小野退下后,关彻又沈思片刻,才捻熄烟,穿上西装外套。
这间私人办公室就设在他旗下最大一间酒店里,已过午夜时分,店内仍是人来人往,喧闹非凡。
他巡视店里,跟几个熟客打招呼,他们大多是企业界的大老板,有些则是政界的重要人物。
他招来酒店经理,简单吩咐几件待办事项,后者毕恭毕敬地点头,答应立刻去做。
两人谈得正热络时,忽然有个少爷来报告,说店内新来的小姐正在休息室里痛哭流涕。
「她怎么了?」酒店经理蹙眉问。
「好像是遇上了旧情人点她坐台。」少爷解释。「她说自己完了,在这边工作的事被朋友知道了,以后没脸见人,我看她哭成那样,很怕她想不开。」
「搞什么?!」酒店经理不耐烦,瞥了关彻一眼,似乎怕他恼火,急忙说道:「放心,老板,我马上去处理,不会让她惊动客人。」
「嗯。」关彻点头,想了想,又唤回经理。「你这样告诉她吧,每个人活着,都有一、两件难堪的事,不想说的秘密,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她只因为在这边工作就没脸见人,那我们整间酒店上上下下,岂不全要跟着去撞墙了?我这个老板还应该第一个撞。」
「嗄?」经理瞠目结舌,不能理会他的幽默。
关彻淡淡勾唇。「总之你告诉她,没有人可以瞧不起她,除非她瞧不起自己。」
「是,我知道了。」经理迟疑地点头,有些意外老板今日竟如此多话。
别说他了,连关彻自己也意外,平常他从来不管这些少爷小姐怎样的,一切交给属下全权处理,今天到底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忆起了少年时,心肠也变柔软了?
他好笑地摇头,又嘱咐经理几句后,便搭电梯下楼,从车库里开出新买的跑车,飙上高速公路,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
他从台中飙到高雄,又从高雄飙回台中,回到家,自酌几杯小酒,上床时东方已破晓。
沉沉地睡了一觉,隔天下午才起床,拉开窗帘,阳光透入,慵懒地爱抚他半裸的身躯。
对街那座绿意盎然的公园,一个老师正带着一群幼稚园小朋友坐在草地上野餐,他怔忡地看了片刻,实在佩服那个好脾气的老师,竟有办法应付那些吵闹不休的鬼灵精。
一小时后,当他做完全套健身运动,又来到落地窗外的露台时,那群小朋友已经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对悠闲散步的老夫妇,以及一个陪儿子玩球的可怜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