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不闭,窗未关,冷风透入,一阵寒凉。她缓步踏入,桌上摆着早凉透了的汤药,床内的他双眸紧闭,眉心深蹙,苍白面容不见一丝血色。
才多久不见,他竟把自己弄成这德行……
酸意泛上鼻骨,模糊了眼眸,陆盼君捂着嘴,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会啜泣出声。
他曾说过,伤了她的人,会要他拿命来抵,可她没想到,纵使那人是自己,他也不打算善待!
他用这样的自我折磨,在偿还她所承受的,她受一分苦,他便要自己百倍来偿……
好笨!哥哥真的好笨!他让自己众叛亲离,却将她保护在所有人全心的护卫当中,全身而退——
一不留神,啜泣声自掌缝中逸出,惊醒了他。
空泛的眼凝聚光亮,瞧清了她,怔愣着。
「陆祈君,你是笨蛋吗?为何不跟爹解释清楚?」
解不解释,有差别吗?无论是否蓄意,他毁了盼儿是事实。
她嘴上斥骂,指掌却好轻、好谨慎地抚触他脸上、身上的伤,心疼得想哭。「痛吗?」
「不痛。」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心底的痛更甚百倍,无一刻饶过他。
一开口,便是一阵剧咳,咳得身子都震动了,她手忙脚乱拍抚,绢子拭出一丝血红。
她大惊失色。「哥哥别动,我去请大夫——」
细腕教人握住,她走不得,回身对上他迷惘的脸容。
「我不懂——」她看起来,似是极着急,心疼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她说过,她恨他。
思及此,眸光一黯,松了手。
这句话,日日剜心,无一刻忘怀。
「你以为……你这样能改变什么?拿一条命抵我,就补偿了你的无心之过吗?那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这一生谁让我依靠?」
他垂眸。「爹娘会的。」陆家可让她依靠,一生衣食无虑。
「我不要!」她吼回去,倔强地瞪他。「你已经娶了我了,孩子是你的,你得负责担起我们母子的一生!」
他空茫的眼底,掺进一抹迷惑。之前,她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永不想再见到我……」他避得好累……
他无法停下来,若不让自己忙一点,空闲下来,就会想起太多事,想起……他的错与咎,她的怨与恨。
她没想到,他会将她冲动时脱口而出的话当了真,便这般自我折磨。她难过地红了眼眶。「那是气话啊!气话你都不会分辨吗?那种情况下,我当然会很生气嘛!小时候赌气,也跟你说过八百遍讨厌哥哥、再也不要理你,你怎么就没当真过 ?!」
「气话?」所以,那些话与儿时一句「哥哥最讨厌了」是差不多的意思吗?并非真恨他入骨,今生永不相见……
她吸吸鼻子,心酸地掉泪。「我才说几句气话,你就躲得不见人,都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他有长大一点点你都不知道……」
右手被她拉去,主动贴上肚腹,感觉那轻微的隆起。
他眼眶一阵热,哑声道:「你……不怪我?」
「你快点好起来,别让我当寡妇,孩子出生你要第一个抱他,教他走路、教他学说话,一辈子照顾我和孩子,不准离开我们,我就原谅你。」
「盼儿……」他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原谅了他的无心之过,想尽办法让他心里头好受些,她善良得——让他好心痛。
她说,要他留在她身边,一辈子照顾她和孩子,不离不弃……这些话,无异是允了他平凡夫妻、牵手白头的承诺……
她拧了巾子替他擦脸,关了窗,再为他多加一床被子。汤药凉了,便唤婢仆再去熬一碗,贴心吩咐多备盘蜜梅,虽然他一介大男人不见得怕苦,可备着总是好的。
这些,全是他以往为她做的,如今做了那么一遭,才懂得这当中藏着多深的牵挂怜惜。
笨哥哥,照顾别人挺行的,却总是亏待自己。
陆祈君坐起身,看着她忙进忙出,为他打点一切。
她赶紧又绕回床边扶他,拎了一旁的袍子替他披上。他双手寒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她用双手握紧,好努力地煨暖它。
他垂眸,凝视她专注的神态。「盼儿,我毁了你一生——」
她真能心无芥蒂,与他日日相对,不去想起他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没毁,它在你手上,你会担起它的,不是吗?爹那儿,我会去向他解释清楚,不准你再胡说,存心跟自个儿过不去!」
握他的手紧了紧,透过软嫩掌心将暖意传递给他。「咱们已经成亲了,无论最初原由为何,我已是你的妻子,答应嫁给你,便是做了伴你一生的决定,也许这个妻子的身分,我一时半刻还做得不是很好,但你等等我,我会努力的。
「你的心意,我懂得。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你在为我付出,我也想要回报你。所以哥哥,忘掉那些事,咱们重新过日子,我会当你的好妻子,我会用心感受你的心意,我会——」
一记深沈的拥抱,打断她的话。
「够了,盼儿,这样就够了。」不用再承诺更多。
恋了她一辈子,从不期望她懂,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回应他。
但是她看见了,也回应了,甚至承诺会珍惜他的心意,试着回报他相同的感情……她有那样的心意,就够了,即使最终,她仍忘不掉陆武,爱不了他,那也无妨了。
他动容地拥紧她,在她耳畔喑哑低喃:「这辈子,我会永远记住今日。」
*
第7章(2)
陆祈君再度搬回到两人的新房,她仍是睡床上,而他也仍旧睡在床边那张长榻上。这是他的坚持,盼儿心底一日无他,他们便一日不同床共枕。
他后来被父亲骂惨了!
一边骂,也一边为他诊脉,发现他内息紊乱、内伤极重,明明是习武之人,明明办得到,竟全然不做调理,当下更是气得几乎要罚他跪祠堂。
最后,仍是助他运功化瘀,打通气血,而后再被盼儿日日盯着喝药。
怀胎第五个月,她开始动手做些孩儿用的小玩意儿,她告诉他,孩子的小鞋、兜儿,她想要自己准备。
她不擅女红,纤纤五指拨起算盘珠儿,可比拈绣花针要伶俐上百倍,现在学,还不晚吧?
她时常问娘,如何当个好妻子?
娘总说,很多事以往没想过,真正为人妻,才会明了如何当那人的好妻子。
所以——她也算是他的好妻子吗?
白天出门前,替他打点妥当,他腰间的佩饰,是她挑了替他系上的。每日亲自为他系上紫玉腰带,他若瘦了点、胖了些,她立刻便能察觉。
她帮他打理店铺子的生意,不教他太劳累,有时遇上棘手事儿,他会说给她听,两人一起想法子。
每日睡前,她会与他说说话,不顶重要的,只是夫妻间的贴心话,隔着床帐听听对方的声音。
她替他缝衣补衫,纵是有仆佣,这些事她也想自个儿来。
她学女红,裁的第一件袍子,便是为了他。没有高深的绣工,没有繁复精巧的织工,只有简明俐落的素面缎子及剪裁,可他爱极了,天冷时总披着。
她还替他缝了香囊、荷包……
娘说,那便是妻子的自觉,无须人说,心底总为他盘算、计量,学着如何让自己更贤慧。
这日,陆祈君回来,沿路小岁儿便向他报了信,要他自个儿当心点,晚上会跪算盘。
算盘?房里头是搁了只轻巧的檀木算盘,盼儿是左撇子,那为她特别订制的算盘,她使起来颇顺手——她打算用它来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