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渊嚼两下,忙不迭吐出,脸红。
她不知,他的脸红不为莲心苦,而是心甜。
“真苦,你诓我,这东西怎能吃?”他出声抗议。
轻轻笑着,她成心的。
“没诓你,莲心是一味中药,用来清目解毒,有益身心。”
“莲心苦……”宇渊沉吟。
曲无容接话:“莲心苦,莲子却晶莹美丽,是不是和人们一样,都是金玉其外,心苦难当。”
出世为人谁不苦?欢喜、不甘,都得受。她放下了,但愿他也能放下,就让他们当一对不谈俗缘的好朋友吧!
“你的心也苦吗?”
“苦。”
“为何苦?”为她见异思迁的夫君?为良人不爱明珠爱佩玉?
“我不问为何而苦,只想着,这苦啊,有益身心。”
“我该赞你开朗?”
“你赞不赞,我都一样过日子。”浅笑,她把满桌莲蓬堆成塔。
“也许,我该学你。”
“你该学我的地方多着呢!”
“你真自信。”
“是啊,你最该学学我的自信……”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然后他们谈了为官。
她说:“当官苦,伴君伴虎,今日顺心、高官厚禄,明日不顺意,贬官流放,真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多人寒窗苦读,但求出头。”
他说:“为商,就算济弱扶倾,能救的不过几十、几百人,当官,一指命令,就能让数十万百姓欢天喜地,我不恋栈权利,但我高兴能拥有影响力,因为我的影响力,造就无数人的幸福。”
她说:“我很自私,我只要自己快意,才不去照管别人的幸福。”
他说:“我也自私,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意了,所以,我只能照管别人的幸福,从他人的幸福当中,得到活下来的理由。”
她反对他的讲法,说:“快意俯拾皆是,只要你愿意弯下腰。”他则苦笑道:“我的快意在五年前已经死亡。”
他死去的快意,让她的心发酸、苦涩、不舍。
就这样,两人一言一语互搭,渐渐地,月落西山;渐渐地,曲无容不胜睡意,靠在宇渊身上沉沉睡去。
宇渊除去她的丝帕,她睡着,眉头不伸,是苦吧,莲心含在嘴里,不敢回首苦楚,只敢想着有益身心。
宇渊叹气,手圈上她的腰,恨不得亲手举帚,替她扫除苦闷。
*
曲无容手支下颔,一本册子翻过好几番,脑海里盘盘旋旋的全是玉宁公主。
玉宁公主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那年,她飞扬稚气、温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绣辉煌,粉面含威,丹唇方启语未出,眼神先教人胆寒。
曲无容推开满桌子药材,全是公主派人送来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满心惊惧。
想起早上看诊,公主问她:“听说姑娘与侯爷很聊得来?”
她没答,专注脉象。
公主续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爱说话的男人,没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词委婉,语调温和,笑盈盈地望她。可说不上为什么,曲无容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只一心快点结束诊视,早些离开衡怡阁。
谁知,她方收好药箱,公主一句话堵得她前进后退皆不是。
“想来,必是本宫言语无趣,否则曲姑娘怎宁可同侯爷彻夜聊天,却不肯与本宫多说两句。”
她无奈,硬着头皮向公主万福,一句“还请公主多休息”后,匆匆离去。
到底是她多疑,还是公主转了性情?
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她拿起闲书,随意翻页。
……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多么可爱的情诗,那扁舟少年独钓,钓的是鱼,还是爱情呐?
她的门没关、冷刚不在,反正此刻没人会造访她的小屋,于是她大起胆子除下丝帕,走回房里,歪在床上,享受从竹叶间窜进窗栏的阵阵凉风。
说时迟、那时快,门帘被掀起,她来不及围上帕子,就这样与来人面对面。
宇渊发怔,一下子,他恢复过来,态若无事般走到床边。“在这里,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没有人会进来打扰。”
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想,明天起,得调派二十个人在竹林外围着,不教闲杂人等进来。
“你打扰我了。”她提醒,他也是“闲杂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说着,他把新折的桃花插进瓶里。
“看见这个,你联想到什么?”宇渊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诗集。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曲无容直觉回答。
“你太悲观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学习你的自信开朗?”
她耸肩,笑而不答。
“我以为你会联想,人面桃花相映红。”
然后她吟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下两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你的联想不比我乐观。”
“我辩不过你,恭喜曲姑娘,你赢了。对了,外头有许多药材,是公主差人送来?”
“是,请代我谢谢公主。”
“好,我不经意间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记上心,她一直是个体贴温柔、时时为人着想,识大体的女子,这些年,是我负她。”宇渊叹气。他愿意为她做更多,只要能力所及。
低眉,曲无容对他的话不予置评。
“冷刚呢?”
“出去了。”没猜错的话,他是去找他的红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错别离、怨相系”,她想,他听懂了,听话本来就该听齐全,不能断章取义。
她猜那日,姚红衣的故事不是说予她听,她是想借故事把误会解开,偏偏那头笨牛,一急二气,乱了心。
“冷刚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言简意赅。
“他对你做的,不只报恩。”有几分嫉妒,几分不是滋味,厘不清为何,冷刚对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报恩,有的人花银两报恩,冷刚是前者,皇太子是后者,方法不同,没有谁对谁错。”
他不认同,却不反驳。
“皇太子真心喜欢你。”宇渊说。
“喜欢?为什么?”
她从未给他好脸色,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余,她想,已是极限。
“你很特殊,他觉得在你面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然后?”
“女子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诺诺,独独你,谁都别想改变你的态度。”
“就这样?”
“还不够?”
“倘若,他喜欢的是我的外表便罢了,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肤浅;偏他喜欢我的特殊。我哪里特殊?心思敏锐、看法卓见?”她缓缓摇头。“我从未与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随意说喜欢。依我看呐,皇太子图的不过是新鲜——一个不对他臣服,拒绝他毫不犹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么精辟,谁能说她不聪慧?
“假使你不拒绝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会对我厌倦。”她不多想,直口出言。
话出,两人相视而笑。
“假使他见过你的真面目,他的喜欢不会只维持三个月。”他绕了弯,赞她貌美。
“就说吧,男人肤浅。”
取出丝帕,重新挂回脸上,这几日又疏懒了,除开到前头为公主看诊时外,她不再贴上假皮,也许,她潜意识里认定这里是自己的窝居,在此地,安全无虞。
一哂,宇渊自怀里掏出纸包,“送你。”
送她?金银珠宝她看不上眼,金锭银两她收了满箱满柜,正恨不得没机会出门撒给穷人,这会儿又来送她礼物,不怕她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