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了解,她以前所认为的不幸,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终于了解,她是多么的愚昧无知;终于了解,她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人们,手上沾满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
泪眼蒙眬中,她仍隐约能看见自己沾着血渍的衣袖,忽然间那姑娘身上残酷撕裂的伤口及在茶棚中那些血流满地、身首异处的尸身,血腥的画面一幕幕闯进脑海,她彷佛能闻到人血的腥味冲进鼻头,钻入心肺——
她开始无法抑止的呕吐起来。
当兰儿冲出屋里时,赫连傲便知道那小姑娘死了,他的心也跟着一沉。
他看见她眼角的泪,不由得跟了上去。良好的视力让他瞧见她在哭,但他心中的郁闷未减分毫,因为他突然明白她是不想让他看到她哭,才会跑进树林里。
所以,他并没有上前!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若过去了,能做些什么;因此他也只是双臂抱胸的靠在树后,心情烦闷、又有些哀伤的从枝叶间仰望天上的星辰。
可是过没多久,他却听到她不停呕吐的声音;她吐出了早上吃下去的食物,胃里该是没有东西了,她却还在干呕……见情况不对,他忙上前伸手搭住她纤细的肩头。
兰儿抚着心口,泪流满面的抬首看他,然后下一瞬,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土黄色的泥砖搭成的屋子里有着泥土的味道,简陋的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绽出昏黄的微光。
油灯中跳动的小火焰发出的光芒投射在兰儿苍白的脸上,形成微微颤动的光影,使她在睡梦中不安的表情看来更加脆弱。
赫连傲双臂抱胸的坐在一旁,两眼直直的瞪着她,心绪复杂。
他知道自已不想看到她哭泣;他向来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所以他总是叫她闭嘴。但看到她强忍着泪水,他心中并未好过到哪里去。
他没有忽略刚才当她一看见他时,先是反射性的闭紧了嘴,然后才昏了过去。他要的并不是这样,他从来都不要她在他面前强忍着,然后跑去躲起来偷偷的掉泪。
赫连傲烦躁的皱起眉,他从来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只是不想看到她掉泪而已。因为她的泪总是能轻易挑起他慌乱的情绪,让他不知所措。
他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所以他才以恶意的言词、暴躁的脾气来掩饰自己的心慌,说出像“不准哭”这样强人所难、荒谬可笑的话语。而他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尽力去做到了,而且还造成如今这样越来越糟糕的局面。
多年后的今天,他依旧不知道要拿哭泣的她怎么办,所以刚刚只能僵站着,现在也只能坐在这里守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啧,真是的。懊恼地瞪着她脸上的泪痕,他甚至有些不想她清醒过来,以免她要是又哭出来,会让他再度慌得说出口是心非的恶言恶语,让情形越变越糟糕。
冰凉的夜风溜进窗内,窗外挂着一轮硕大的黄月
他的视线从她绝美的玉颜往下扫至细瘦的手腕。
好瘦。他在心底评断,对她的瘦弱感到有些不悦,想起刚刚抱她回来时,她轻得像柳絮似的,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几年前,他常常背着她回家!当时还觉得她有点重量,如今不知是他力气变大了,还是她越来越瘦,他现在只要一只手便可以将她整个人抱起。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两人注意到了男女有别,他不再背她,而她虽然还是整天跟着他,却也不再像个麦芽糖似的黏在他身边,而是远远的跟着,在他需要时,才上前递上手巾茶水或是帮他处理一些杂事。
大概是同一个时期吧,他发现了她似乎越来越坚强。以往她光看到陌生人便老躲在他身后,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角,听到稍大点的声音便惊恐地抚着心口,一副吓掉半条命的模样,但现在她却敢一个人出客栈走到大街上,而且也改掉了爱哭的习性,没了眼泪。
他扯扯嘴角,或者应该说他以为她没了眼泪,其实她是跑去躲起来偷哭。
现在一回想起来,他才惊觉难怪有时候她会突然消失个几刻钟,原来是不敢在他面前掉泪……一想到这里,他的下巴就不由得绷紧。
他不喜欢这个样子,他也不喜欢她老是一副小媳妇逆来顺受的模样,好似欠了他几百条人命似的。可是他虽然不愿意她这样,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
赫连傲不安的动了一下,手肘抵着椅把用手掌撑着下巴,胸前衣里的东西因这个动作而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忙伸手压住,以免它再碰撞发出声音,两眼则紧张的看着她,怕她会因此清醒。
过了一会儿,他见她没动静,才暗暗松了口气。
见鬼的,真不知道他当初买这东西干嘛,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赫连傲在心底兀自叨念几句,有些后悔当时的冲动。但买都买了,现在这情况也不适合给出去,丢掉好象也不是很好,但他一个大男人带着这个……真他XX的!
桌上的灯油烧尽,屋内登时陷入黑暗。他在沉静的夜里,继续瞪着那个仍然不省人事的人儿,守护着她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兰儿及赫连傲偕同陈大夫一起为那不知名的小姑娘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将她葬在后山。
兰儿烧了些冥纸给她,那一片片黄纸在火焰中迅速燃尽,成为片片黑色的烟灰,被风吹扬至半空又缓缓落下,更添几许凄凉,引得兰儿又是一阵鼻酸。
“你无能为力的。”赫连傲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在她身后开口。
“她……”兰儿低着头哽咽的说:“她以为是在作噩梦……”她双手在身前紧紧绞握着,一滴珠泪滴落其上,而后散开。
她身前燃着黄纸的火舌攀升盘旋,倏忽吞噬随着气流逃逸的纸片。赫连傲看着晕在一片火光中的兰儿,清楚的见到她那微微颤抖的细瘦肩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张口欲言,又怕自己说出伤人的话,只能又躁郁的闭上,管好自己的舌头。
“她还那么小,我……想要救她……”她忍着泪低喃,“我把真气灌给她,可是她”兰儿咬住了唇,再也说不下去,泪水直落。
“她的遭遇不是你的错!”他终于受不了的一把将她扳过身来,暴躁的道:“就算我们不经过,她也是会死的!”
“我知道,我只是……”她越说越小声,话语几乎淹没在啜泣之中。她伸手拭去泪水,吸口气想镇定下来,但声音依然破碎,“你不知道……她叫我仙女姊姊!而我……不是……”她说到一半,泪水便又逃出眼眶,滑下苍白的容颜。
感觉到滚烫的热泪,她慌张的想擦掉它,下一瞬却发现她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泪水渗进他胸前的衣衫,耳中甚至听得到他稳定的心跳,感觉得到那温暖的震动。
“对,你不是。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他嘎哑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心里隐藏着些许愤怒,对那小姑娘的死亡所感到的愤怒,对兰儿的伤心所感到的愤怒,还有……对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所感到的愤怒。
兰儿听着他压抑的声音,知道他和她有相同的感受。她小手缓缓地爬上他的背,将脸埋在他胸膛,紧紧回抱着他。多年来的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泣不成声,任泪水放肆奔流,释放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