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他亏欠她那么多,现在的他,不可以认她。即使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且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于道义,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碍她,必须让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过去他很少好好想过,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却不能做。战场上的事或许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许也能像男子一样,或许还做得更好。
「你刚刚问……我有家人吗?」卫齐岚看着她眼神,专注的回答说:「我当然有。记得吗?我娶过妻的,只是现在的我……不了。」他说:「我的身后,已经没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伤感。
直到如今,他才晓得,原来能被某个人无怨无悔地等待着,是多么幸运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现在,卫齐岚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种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样的一种孤独。
过去他立意要征战沙场,美其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与家。为了让身后的家人平安快乐,他将自己的成就建筑在敌人的尸体上,并告诉自己,这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做的事。
爹生前总教导他,要做个男子汉!却没告诉他,当爹身在战场时,要如何安慰娘亲的眼泪。结果,他长成了一个男人,但同时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费心守护的那个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何以当他站在城垛上遥望家乡时会感到落寞了。跟其他有家的士兵们不同,在他成为无家之人的同时,也失去真正必须守护的事物。
项少初将卫齐岚脸上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底。他分明已经认出了她,却没有认。她明白,他应该是懂了。卫齐岚应该已经了解,何以她必须丢开过去的身分,并且再也不想变回原本的那个自己的原因了。
眼前,她有这么多的事想做,她怎么能轻易放弃这个属于她的战场?
如果说,卫齐岚的战场是在边关的话,那么,她的战场就是这国家的朝廷,甚至是存在已久的不合理的制度。
她回不了头,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多年来的布局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待有人实行。她已经回不了头了,甚至,也不怎么想要回头。
只是……看着眼前这张过去她没有机会好好看过的脸孔,卫齐岚,那个九岁女孩的天。恍惚间,她又成为好多年前刚刚嫁给他时的那个自己,那时她觉得他强壮高大得有如一棵凌云的树,而她则是地上殷殷仰望他的小草。
她曾经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追随着他的身影,期待他回眸一顾。她曾以为,他的背影会是她这一生最后看见的事物。她曾经如此害怕……怕得不敢直接看进他的眼中……如果她看了,当时的她会看见他像现在这样一双忧愁又无奈的眼睛吗?
她不知道。她回不了头了。早在她决定让他看见,在成立这座学堂的背后,她所打算完成的事时,她看得出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当然她也是。
为此,她不能不感激他。
他放她自由。
从此她不再是秦潇君——那个卫齐岚名义上的妻。
她是项少初。
这个国家将在她的主导下,变天。
她坚毅的表情使他觉得,也许眼前这个女子真的会改变这个国家也说不一定。瞧瞧她是那么坚定地斩断与过去的联系,包括他。
不用问她接下来打算要做些什么,他都已经可以想见,不管她做了些什么,肯定都会是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因为,她想要改变。
也许过去的他对她谈不上了解,现在也仍不。但现在的他,起码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是一只大鹏鸟,即将一飞冲天。他有幸恭逢其时,且内心深处将永远守护着曾经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这个微不足道的秘密。
一阵初夏的清风拂乱她的发鬓,他突然冲动地伸手拂过她的脸庞。
她虽然没有躲开,但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那疑惑,使他的心蓦地揪紧。他们原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如今却成陌路。他或许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也或许不。
转过挺拔的身影,他语调低沉地告诉她说:「我看见了你的学堂,项侍郎,如果有一天,东陵能出现一个女状元,那么我将会举酒庆贺。」
也许他心中早已有了决定,只是要说出口时仍有一些难言的困难。
她毕竟是他的妻,要不认她,一辈子都不认,难。
无关情爱,只是长期以来所接受的教养,令他无法轻易放弃自己的责任。道义上,他有责任照顾自己的妻子,即使过去他做得不够好,只记得将所有的军饷寄回家,却忘了亲自回家一趟……
听出他真诚的语气,项少初不得不对眼前这男人心生钦佩。以男人对男人的评价眼光来看,卫齐岚确实是个值得钦敬的男人。他心胸宽大,不鲁莽,有智谋……倘若、倘若她……
见他走向马匹,似已准备离去。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就此诀别。
「将军……」他孤单的背影使她冲口说出。「依照东陵律法,妻死,丈夫须守丧三年才能再娶,已经三年了,你……」可以另娶了。尽管她选择离开,却不该就此耽误了他。他是卫家仅存之人。
卫齐岚浑身一震,他停下脚步,了解到她刚刚算是承认了她的身分。
除了先王和少数几个他信赖的人,朝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在三年过世一事,除非那人正是他的妻子。
拉着马儿的缰绳一齐转过身来,他脸上露出一抹难解的表情。
「倘若……」他张开嘴,却又欲言又止。
「倘若什么?」她看着他。
他原想问:倘若他们从来不认识对方,没有过去的瓜葛牵绊,有没有可能,他们能成为朋友?
为这想法,卫齐岚自嘲一笑。没有仔细去分析自己想成为她的朋友,而非敌人的心情。终究,他摇了摇头,释然笑道:「朝廷政局险恶,项侍郎请多珍重。」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他转身离开。
而他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其中有千言万语。
*
天圣四年,东陵少主继位的第四个年头,已晋升为礼部尚书,主掌全国试务的项少初,在朝议上,独排众议,开放全国女子凡有才学者,不论年岁,皆可参加国试。
尔后数年,晋升为礼部尚书的项少初,主导了整个东陵朝政一系列的改革。然而位高权重的她,总是无法忘记,当年,城郊学堂外,分别时,那位将军的回眸。
她一直想起他。常常,在夜最深沉的时候,她会想起曾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他是东陵第一位平民将军,也是唯一一个坚持戍守边关,拒绝朝廷任命为上将的将领。她总是想起当年他离开时那诀别的一笑。
不知当时,他在笑什么呢?
第9章(1)
「欸,我说,大将军,您究竟在笑什么呢?」站在同关的城垛上,看着万里大漠孤烟的荒凉景象,容军师终于忍不住问了。
距离上一回的凤天之行已经过了半个多年头,当时情势的凶险,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人有些余悸犹存呢。
那时身边这位大将军抛下他,自己一人连夜赶回王城。据说是与某人有约。
十五万金虎大军的军权,则在金隶儿的同意下,由年轻的金副将带着所有将领,来到王城,并在君王的面前再次地宣誓效忠。从此十五万大军,直接由王廷掌理,军权安全地回到君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