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才刚追出厅堂,只见将军提气一跃,便轻轻跃上屋顶。
紫色身影直奔礼部侍郎府邸。
容四郎才刚刚睡醒,正寻着食物的香气来到了宴客的厅堂,一边捉起桌上酒肉,一边喃道:「太冲动!太冲动喽!」
在座竟无一人在回神后想到要去阻止这一桩即将发生的弒官惨剧。
甚至暗想:如果项少初就这么死在卫齐岚的剑下……或许……也不错。
*
御赐礼部侍郎府邸花园中。
剑尖直指男子眉心,一身酒气的卫齐岚问:「你是项少初?」
早春时节,杏花初放,身上仍披着保暖狐裘,漆发墨眼,坐在杏树下的玄裳男子,手上捧着一杯刚刚才斟的温热香茶。
赏春兴致正浓的项少初,对那致命的剑尖视若无睹,只轻抬眼眸,端详着紫衫男子的面容,也许是看他脸上风霜,也许看他勃发英姿。
到最后,也不知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总之,他笑了。
他一笑,一双如墨的眼便像一池晕了墨的湖水。微风吹来,拂起一片白色花瓣,轻轻沾在他墨黑的发上。黑与白形成强烈的对比。
卫齐岚忍不住问:「你笑什么呢?」
那微笑的唇回答:「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英雄的模样,怎么能够不笑?」
这回答太过于不着边际,让卫齐岚有些不解。
「我的茶要冷了。」男子的声音清亮干净。
卫齐岚低头一看,茶烟已经快要消散无踪。「好香的茶。」有一种令人熟悉的气味。
「这是晋阳的乡茶。」
剑尖终于移开时,顺道挑飞了男子发上的花瓣。
「我以前常喝。」那香味总令卫齐岚魂萦梦牵。
「现在还喝吗?」男子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茶烟袅袅。
「有三年多没再喝过。」接过那只白玉瓷杯,杯里淡雅的香气让他心弦微微撼动。
晋阳乡茶,大多是各家自制自焙,在外头是买不到的。早些年他还没成为将军时,家里送来的包裹中经常放着一砖茶,他始终不确定是娘还是哪个家人焙的。而自从「她」死后……
「你的茶要冷了。」玄裳男子再次提醒。「冷茶苦涩,别糟蹋了。」
卫齐岚默默将茶饮尽。「你也是晋阳人?」
各自再替两人新斟一杯茶水,动作不曾迟疑。「我有一名族姊,世居晋阳。」
当卫齐岚喝下第二杯时,他才问:「如何?这茶比起你家中焙的,味道如何?」
回味着唇齿间的甘甜,卫齐岚只感到无比的熟悉。这茶、这男子,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定定看着眼前这名男子,眼中完全没有醉意。「你到底是谁?」
「我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目光从他的脸转向他的剑。「啊,这就是那把名闻天下的银蟠剑?能否借我瞧瞧?」
男子突兀的要求与眼中的渴望,让卫齐岚不由自主地将手中宝剑交给他。
只见他慎重地赏玩着宝剑,频频对着闪动着银光的剑刀发出赞叹的声音。
难以置信,这个人会是……
「你是项少初。」他肯定地说出。
尽管心中明明白白,但就是有点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质如清水的男子就是百宫口中的东陵罪人。而且,他竟然如此令人眼熟。他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将宝剑交还给卫齐岚。「紫将军,」项少初微笑道:「我不能说初次见面,只能说『幸会』。」
「你陷害我下狱?」他口气转为险峻地问。
「可以这么说。」他语气轻快地回答。
「你在朝廷里没什么人缘。」竟还敢承认?他剑眉一挑。
「我得到王上的宠爱,自然没有人缘。」说得理所当然。
卫齐岚看着这名应对沉着的男子,沉声道:「我刚刚原本要杀了你。」
「杀死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不是盖世英雄的作风。」低笑中,突然顿了顿,项少初笑看着他道:「更何况,你醉了。」
卫齐岚眼中泛着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我醉了吗?」难道这项少初连他佯装酒醉,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莽夫醉汉印象的用意都看得穿?
「你又醉又累,刚好我府中有许多空房,将军大人,你要不要借住?」
早在飞奔前来侍郎府中的同时,卫齐岚便已浏览过这宅邸大观。
「这侍郎府,似乎宽敞得不合正式规制。」一般官宅是不能盖得像一座小型王宫的。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点?
「这是王上御赐的。」项少初大方承认,同时举步走向屋舍。「随我来吧,客房已经为将军备好了。」
卫齐岚跟随在项少初身后,先前他坐在树下,没看仔细,现在他走在他前头,他才发现这名官拜礼部侍郎的年轻男子身形并不非常强壮,他的身高甚至只比一般女子稍微高挑而已。
看他身上披着的保暖狐裘,恐怕这名权臣并非北境之人。若非他身上透着一股连男子都少见的英气,或许会轻易地被当成一名女子吧?那些官员说,除了在朝中弄权外,他也淫乱内廷,难道说传闻是真的……
「在想什么?」项少初突然转过身来,与他四目交对。
卫齐岚细瞧他的眉眼,而后缓缓地说;「答案。」
「那得劳烦将军自己去找了。」项少初沉稳笑说:「少初这里只提供住宿。」
要他为他解谜?那多无趣!卫齐岚若只有这番本事,也太枉费他一番算计。
卫齐岚闻言后,随即朗朗笑开。「想必你也不会告诉我,十丈外的那名卫士到底会不会一箭射穿我的心肺喽?」
卫士?项少初瞇起双眼。不该意外的,景禾向来是他的影子,护卫他的安全。卫齐岚到底是威震四方的武将,武艺高强,会察觉到景禾的存在也不该令人意外。
只是……仍是觉得有些懊恼。可在卫齐岚专注的目光下,他忽而感到一阵兴奋。未来有他在朝,事情会变得很有趣吧。
在对手的审视下,项少初终于真正看清自己所选的路。为此,他回以一笑。
「会,他会射穿你的心。」他说,「如果我死在你的剑下,他会这么做的——不过既然我还好好的站在这里,那么将军大可放宽心。」
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卫齐岚再次感到讶异。
他说,如果他死在他的剑下……意思是他若不是早料到事情的发展,就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是吗?项少初会是这样一名不畏死的人吗?
卫齐岚第一次遇到像他这样的人。而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名年轻男子不会令他失望。不再凭空臆测,决定自己一步步去找出答案。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谜团,而他相信,眼前这名谜样的男子便是他问题的答案。
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
还是很难相信他就在这里,在他的屋檐下,而不是在一个遥远到曾经让他无法想象的地方。他终究是回来了。然而这还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有了一种他终于回来的感觉。
项少初习惯为自己煮茶,也习惯打理自身的一切杂务。身居高位后,也维持这样的习惯,很少让身边的仆人代劳。
能近得了他身边的人是少之又少。秧儿和景禾这对兄妹可以说是这宅子里最得他信任的人,但仍无法进入他内心最深处那为自己保留下来的一块天地,并且只允许自己在无法成眠的深夜里短暂地流连。
那是个不容见光的世界。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有点想抛弃那寂静无人的荒田,假装自己从不曾有过去。毕竟,若真能如此,事情会简单许多。甚至也就不会因为某人在这里,而让自己无法成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