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让我陪那孩子?为什么不!”
“你走了,那他怎么办?难道你真顾着恨他,而见不到其它了吗?对你而言,裴弁这男人的存在,要舍要抛是件很轻易的事?”再恨,也会有个限度,直到他见到墨儿的满腔悲怆后,对裴弁的恨,就到此为止了。“你可以走得潇洒自如,就是请别把他的心给带走,若真想拿走些什么,就请你把堆积在他心中这些年来的歉疚全部都带走,教他无须终生活在背负罪愆的阴影里。”
“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他已经自食恶果了,也做了最大的弥补,却仍饶不了自己,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一个男人要咽下心爱女人的恨,你晓得那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可以不必背负,却还是承受了。不是他伸手将你推下那座湖池,然而他把那可恶的凶手看做是自己,若不是那群顽劣的小孩,你不会被崔习诊断出终生无法生育,你本该拥有很多快乐的人生,但最后还是走样了。”
裴彻眼底湿热,以为自己能说得像局外人般,却不能称心如意。“你晓得他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他就是活在这种懊悔与苛责之间,觉得有义务要你学着掌握自己的人生,竟也把你推向不幸的深渊……”
墨儿浑身颤抖,很想佯装镇定,却徒劳无功。
“当你躺在病榻上,是他衣不解带的看顾你,当你感到浑身寒冷不停发抖时,是他给你温暖依靠,他好不容易找到崔翇,不顾一切将他留下,为的不是弥补自己的错误,而是不想让你受病魔摧残,再度失去幸福。”裴彻两掌收紧,很恨自己将那些陈年旧事,还牢记在心底。
“直至他被告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时,他的心有多痛,你不过才十二岁而已,往后漫长人生全教这一切给摧毁了,就算强行怀有身孕,也会为此陪上性命……对于你,他真的很愧疚,却无计可施。”
直到此刻,墨儿才清楚的知晓,当跪在地上那个痛苦不已的自己,毫无尊严向他乞求时,也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中,疯狂地向他索讨那根本无法实现的心愿,同样也把那颗心给划得再残破些。
他怎能?怎能让她连恨,都如此不明不白!.
“我们不该相遇的,他应该有个爱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而不是娶一个像我这样只顾着恨他的蠢女人……连一男半女都留不下。”
裴彻总算知道为何裴弁迟迟不肯让人知道这天大的秘密,她的性子刚烈,不可能会耽搁他的幸福。
“或许他宁可你嫁得糊里糊涂,也不想见到你眼底对他的歉疚,对他来说,这比你恨他还要折磨人。”就连爱,也要比他还狂还烈,裴彻真无把握能爱到如此到了极点的痴狂。“没有人会把爱一个人的印记,留在自个儿身上成了惨痛的记忆,但是大哥他就是这么疯狂的人,你已见过他背上的伤了,那是最好的证明。”
墨儿困难地咽下唾液,震惊的看着他;那道自肩胛长及腰骨的伤疤,每每教她看了于心不忍,几次想开口询问,终究鼓不足勇气。
“还记得那一年,你遇上车关后醒来,见不着大哥,咱们和你说他到外地做生意。”裴彻哽咽。
“那是骗你的,若不是大哥护着你只怕你真会命丧黄泉。他怕你自责,不顾自己的伤和崔翇的劝阻,连夜赶至裴家别业躲起来养伤……那伤还曾让他一度半身不遂。”
掩着嘴,她差点逸出啜泣声,拼了命的隐忍,就是不想在他以外的人落泪,没有裴弁的肩膀,就连倾吐她都未尽痛快。
“若不是小六常在他身边念着你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哪些书,告诉大哥你心里挂念着他,老问他到底何时才会从外地结束生意回来……每一回,大哥总是在小六离开后,忍不住掉泪,一个人默默地努力学着再踏出脚步,然后跌倒,再爬起一回……”
裴彻温柔看着她,发现一切为时不晚,背负这么多年的秘密,总算一吐为快。在风雨之中,他才察觉到解脱的不止是他们两人,还包括自己。
静静听他话里那份从不轻易吐露的情感,墨儿极度哽咽。
“这就是……他爱人的方式?我想见他,现在就要。”
见她走得着急,裴彻也未阻止,仅探出手紧紧握住她,其中不掺杂半点私欲,而是超越男女之爱,比血缘还亲的浓情,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
“墨儿,从今而后……请你爱他就好。”
*
那块新碑,埋葬她的希望,也埋藏他最强烈炙热的情感,只是他总装得无心无情,才能继续向前迈步,走在前头,替她遮风避雨,为了保她安定,他愿化做任何形式存在子她生命中,但求她终生平安无虑。
初春第一场雨季,冲刷去严冬残留的低温。
那场大雨,掺杂他悲恸的情绪,伴随逸出的低鸣,吞没在苍茫的大地里,让穹苍落下的哭声,全数都给掩盖踪迹。
裴弁咬紧牙关,未让热泪滑出眼眶,直至感觉到身后一双低凉的手环抱自己,钢铁般的意志终化成滚烫的泪水。
裴弁悲愤地咆哮,一解多年来压制住的苦痛,失控地决堤。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保护不了她……我真的无能为力……”
悲痛的表情藏匿在他宽阔的身后,墨儿听着他的歉疚,吐不出半句话。
裴弁跪倒在墓碑前,指尖陷进湿土中,阴冷触感爬过他全身,裴弁好似看到多年前的自己,见到双亲在众人拳脚底下挣扎,在咽下最后一气之前,受尽残酷的凌辱,而他只能拉着五个幼弟连夜逃跑。
“这个世界好冷酷,对我好无情,为了那些臭钱,活活逼死两条人命,还想赶尽杀绝。”若不是五个手足无人看顾,裴弁相信自己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想苟活在人世。“我冷血吗?那些夺去我父母的家伙又该怎么说?如此愤世嫉俗,又是我愿意吗?”可偏偏是他来接受,他来负责,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我若死了,小六他们怎么办?我不死,就要承担!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想不想要……为了生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可曾想过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孩子,背负双亲因经商失败欠下的钜款,牵着弟弟们在街头流浪,连明天都看不到,更遑论能见到其它狗屁未来。”
看着那块新碑,裴弁只觉得这个人生太沉重了。“他知道日子过得安逸需要付出代价,全力以赴为的却不是自己,他要一肩扛起所有重责大任,还要告诉其它手足怀抱希望,但是他的人生,已经教他绝望了……若不活在虚假之中,他拿什么说眼自己?而所谓支柱,就是连哭泣的勇气都拥有不了。”
有种很灰绝的哀愁困住了她,让她不断地向下沉沦,他从未提起,她无从过问,而今他的过往摊在眼前,墨儿才明白他的隐瞒,不过是希望她过得比自己好,专心体会安定的滋味。
“他花五年振作,好不容易建立新的人生,正想摆脱往日阴霾时,竟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当年无助却倔强的自己。直到那刻起,他才想为自己做点什么,而不是为了他人汲汲营营,哪知绕了一圈,哈哈……你知道吗?最后他还是回到最初,然后再亲眼见到一条宝贵的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仍旧无能为力……”裴弁痛心地咆哮。“他拥有再多金钱或权力又有何作用?连自己最心爱的家人都挽救不了,只能替她造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