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流露一知半解的傻相,久不能言。远远的,房门口出现一个小人儿的翦影,渐渐向他们走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赤着脚,圆眼新奇地转了转、眨了眨,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向她伸出了短圆的小手臂,发出嫩稚的嗓音,「阿姨,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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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灯火微明,寂静无声,他跨进客厅,笔直走向孩子的卧房,发现一路顺畅,没有踢到或踩中障碍物,环扫一眼,客厅竟恢复了旧貌,各类物品归类放好,地板亮洁一片,空气飘着淡淡清洁剂的橘柚香。
他极为吃惊,没想到林义的母亲看来粗枝大叶,认真起来倒也干净俐落,如果她能适应良好,就不必急着再找新保姆了。
推开房门,夜灯昏暗,他定睛一看,双臂裹着幼小身躯酣睡的女人,不是身形壮硕的林母,是披散了一枕长发的年轻女子。
他挨近床沿,拨开女子脸颊上的发丝,即使光线微弱,那熟悉的侧脸线条不折不扣是数日未见的程天聆。
他诧异万分,当日她在店内和陈芷珊不期而过,惶乱绝望的模样说明了她对他现况的不能接纳,他心底的失落难以言喻,心口似剜空了一块,但并未加以留难,让她幸福是他的初衷,他还有更大的考量。
眼前的画面令他一时连缀不起前因后果,他拍拍她的颊,轻唤:「天聆?」
她清醒得很迅速,显见是一时打盹睡着了,眼一睁,看到怀里熟睡的小人儿,她小心翼翼离开缠抱的孩子,盖好被,往旁一滚想下床,却滚近男人俯视的宽肩下,她倒吸口气,捂住嘴,骇不能言,男人扶她坐稳,眼中有意外的喜悦。
「怎么来了?」
一样的柔声、一样的眼神,千年不变的匡政,她却感觉不出他对她的眷恋可以冲破一切樊篱,让他非得到她不可。他永远是静水流淌,不会兴起波涛吞噬想要的人,至爱想走便走,不必勉强留下,她在他身上恐怕涉水的足迹都找不着一对,这样的男人,竟让她揪心若此,她起了怨心,推开他跳下床。
「我是帮林义,不是帮你。」她沉着脸走出房门。
理由牵强,他闻到了火苗味。
「天聆!」他从后揽住她,双臂交抱在她胸前,面颊贴住她泛着淡香的颈窝,一股悸动游窜,他比自己想象的怀念她的味道。
被围拢在他胸怀,她一瞬间几乎软化,想转身狠狠吻住他,她旋即想起了他的被动,以及他随时让她振翅而飞的不作为,怒火终于克服了爱念。
「匡政,我不能爱一个随时都能放开我的男人,你不会为我不顾一切,你总有许多颅虑,说穿了,你爱我并不像我爱你那样深;你连试图说服我的念头都没有,我不想爱到尽头,发现你又为了某种你自以为是的体贴而选择放手。你拒绝和我有亲密关系,是因为不想让我对你有更多留恋吧?」
他浑身一僵,慢慢放开了她。
她霍然转身,怒瞪他的眼有着泪光,唇颤抖,「匡政,你真令我失望!」
门沉重地合上,也合上了他为她开过的心扉,触手可及的幸福,越来越遥远。
第10章(1)
匡政不很专心地翻阅手上一叠厚厚的资料,越看眉心越拢,他掀掀眼,对前座的林义道:「孩子还习惯吧?晚上好象不闹了?」
没想到匡政有此一问,林义惊得烟灰掉到裤管上,手忙脚乱拍打一番后,忙答:「不闹了,习惯得很!」一张脸莫名的胀红,掩饰地多加两句,「我妈好歹也把我带大了,带个女娃娃有什么问题!」
说谎不是林义的强项,但如果一五一十地向匡政报告,他的老妈根本不愿意一整天带上那个张牙舞爪的小魔鬼,带来的新保姆不到半天就逃之夭夭,他只好苟且地,每天傍晚带着孩子可怜兮兮地站到那棵凤凰树下,拗着程天聆万般无奈地接过孩子,他才能平安地度过几小时的优闲时光,匡政知道后肯定认定他办事不牢,不再信任他也罢,说不定让他从此滚蛋也有可能。
可一个孩子,哪是他这大男人能对付得了的!匡政白天为了还人情,替岑卓适解决一些集团内部的问题,晚上督军面馆,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娃的厉害;看不见妈妈的孩子,把每个人当洪水猛兽,除了程天聆和匡政,不让其它人近身。他总不能为了这女娃,白天不能专心工作、晚上不能约会吧?
匡政从后照镜中审视他,笑得奇异,「辛苦你母亲了,我多加钟点费给她吧!」
「不必,不必,大哥客气什么!」他揩了把冷汗。
匡政垂眼,叹声,「小义,谢谢你。」
这句道谢令他听得不大对劲,他转头看向后座,匡政伸手从他前胸口袋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看来平常。
「骆叔吗?」匡政起个仪式化的微笑,「找个时间吃个饭吧……不,不谈回骆家的事,谈──您何时上我母亲的坟上香致歉的事。」
林义大惊,匡政伸手阻止他发声,继续对着手机说着:「不,不是误会,医院的资料都有了。我想,我母亲要的只是一个道歉,不必您偿命,骆叔选个时间吧!至于上次您失窃的内部资料,都在我这儿,您也想拿回去吧……我想亲自交给您,而不是交给检调……好,等您电话。」
「大哥!」林义心头一凛,「你一个人?你斗不过他的!」
「我没要和他斗。」平静地翻着手上资料。「人生的事,很少是当初能预料的,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尽量安排好了,到时,需要你帮忙的,就麻烦你了。」
以往,匡政无论说什么,他只有安心妥当的感觉;这一次,他却不寒而栗起来:「大哥,你没瞒我什么吧?」
匡政别有兴味地勾起唇,「你如果没瞒我什么,我当然不会瞒你什么,开车吧!到店里去,我想去吃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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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朋友这儿,明天是周末啊……待会就回去了……我没事……妈,妳别去问匡政,妳别管……我自己会处理,妳先睡吧!」
她挂上电话,松弛了紧绷的神经,回到孩子沉睡的卧房,小小身子睡得四仰八叉,团团脸上沾了一抹方才抓起当雪花洒的痱子粉,她不由得笑了。原本,她也可以为她所爱的人孕育出这么一个孩子的,人生啊,总是事与愿违。
几次趁着匡政不在时潜入,内心不会更好受,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气息啊!好几次想放弃了,走开了,只要那小小的嘴发出软软的叫唤,「阿姨,妈咪不见了,妳会不会不见?」她硬起的心肠就溃败得一塌糊涂,每晚让孩子腻着她玩,直到入睡为止。
不是不累,是无端的不舍,可是,终究是不能这样下去的,她得替林义找到专业保姆,对!是为分身乏术的林义,不是匡政。
轻拍掉小脸上的痱子粉,她重新调整了空调温度,谨慎地看了孩子一眼,合上门,走到客厅,静待林义回来接手。
她背了背包,浮躁地来回踱步,门锁一响,她跳起来,直接伸手拉开门,见到杵立前方的人,直退了好几步。
「小义呢?」她往匡政身后探,空无一人,林义食言了。
「他回去了。」没有惊奇、没有意外,像笃定会见到家人的男主人一般自然。「孩子睡了?」问得也很自然。脱下外套,递给她,和从前他们独处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