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聆,最近面馆生意怎样?妳妈还好吧?」程楚明接过资料,闲闲问起。
斯文秀逸的程楚明,每天在这间斗室里和三教九流为伍,倾听他人的烦忧,治疗他人的心病,仅收取微薄的象征性酬劳,靠着旧日打下的丰厚家底生活。虽说是心甘情愿,她也没见他多眉开眼笑,反而益发沉潜,连面馆都不大去了。
「好得很。哪天你到店里作法一下,让那群蜜蜂苍蝇别老跟着我妈,烦死了!」有个貌美如花的母亲麻烦不少,那些来店里的熟客不少是冲着女店主来的,涎者脸攀谈的模样令她不觉有气。
「妳当我是神棍啊?作什么法!」他轻蔑地哼气,竹扇搧了搧,「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吗?别担心,妳妈心如死灰,跟口枯井差不多,没有人占得了她便宜的。」
「最好是啦。」她咕哝着。
「嗯?」程楚明竖起右耳,「妳妈有意中人了?」这倒是新闻。
「唔?」她摸摸下巴,琢磨着如何启齿。「像是,也不像是。」
程楚明秀眼半瞇,扇柄摩着鼻梁问:「说话干脆点,是或不是?」
她搔搔额角,突然意识对着亲大伯探讨守寡母亲的感情生活似乎不太妥当,忙转个话题,「大伯,时间到了,是不是该叫客人进来了?」
「程天聆,少给我打哈哈。我再替妳天上的爸爸问一句,妳妈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嘴角一歪,原本儒雅出尘的面目出现了难得的狡俗。
「那个……」知道躲不过,她为难地和盘托出自己也不太肯定的疑惑。「您也知道,她一向很遵守我爸生前的规定,不太搭理男客的,可是最近,她对一个常客表现得很殷勤,那个人每天都会来吃上一碗面,不论多晚,一定会来光顾。那个人不像其它苍蝇,老逗我妈说话,他话不多,反倒是妈一有空,就和他东拉西扯聊个不停,搞得人家吃一碗面也得花上半个钟头,小菜啦、汤料啦,全都免费奉送,稀奇得很。我是不反对她来个第二春啦,反正她才四十二,可我东瞧西看,那个人普通得很,就是像个好人罢了,没什么特别啊!要找个好人还不容易?大伯你也算得上一个好人啊,妈嫁给你我还比较放心哩!」
太阳穴上的浮筋一再抽动,他机械化地笑两声,「后面两句当我没听到,以后不许再说这种鬼扯淡的话。有空我会到面馆一趟,探探情形。开始叫号吧!」
她努努嘴,不再接腔,拉长脖子往外探,待要扯嗓子,一团红火从眼前窜过,夹带着一股沁鼻怡人的花香,速度快得她眼珠差点失衡。那团火发出了爽剌的女腔,「对不起,程先生,我临时有急事,十号排得太后面,让我先问吧。」
她半张着嘴看过去──是个年轻女人,浓浓卷发垂腰,朱红细肩带小洋装,同色缀花凉鞋,巴掌脸上是精巧别致的五官,十分亮眼,朱红色将女人的美貌推向极致,很少人能撑得起这款艳色。
她方才在外堂没见到女人,大概是电话预约的。程楚明也怔了一下,不知是为女人的容色还是单刀直入的作风,一时说不出话。
她打破沉默,「小姐,这里不能插队。」破了惯例,很难向其它客人交代。
女人瞄她一眼,骄漠地移开视线,从皮包里拿出一封红包,放在紫檀桌上。「程先生,钱不是问题,我是安龙先生介绍来的,给个方便吧!我真的有急事。」
女人语气妥善,气势却凌厉,一见即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女儿。
「安龙?」程楚明颇为意外,沉吟半晌,竟点了头,「坐吧!」
她暗自一楞──程楚明开了例,安龙必非等闲交情之辈。
她从档案调出女人预先给予的资料,女人今年二十三岁,名字挺普通,叫骆家珍。
「想问什么?」程楚明问。
「我和这个男人,未来有没有可能在一起?」她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名字及生辰。
程楚明默思了一会儿,将男人的资料键入程序,生命的星象网络图便出现在屏幕上,和纸上女人的命盘资料交相比对后,他笑了笑,「小姐,妳的真命天子不是他。」
女人面色一变,声调不由得高了起来,「你确定?他现在并没有其它女人,他一直很低调。」
「现在不等于未来。」他半闭秀目,微微一哂。
女人犹自硬气,「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他对我很好。」
「时间长短不代表永恒,体贴不代表男女之情,结发多年的夫妻离婚的大有人在。」他直言以对,显见情况没有转圜余地,因而不婉言劝慰。
女人亮眸水气漫漫,停了几秒,又开口辩解:「他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
「骆小姐,如果妳如此确定,何必来我这寻求答案?」
女人颓下肩,气势短了一截,低声嗫嚅:「他的确说他不想结婚。」接着,似想起了什么,翻开皮包掏弄着。「程先生,你再替我看看他的面相,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会独身一辈子?如果他不结婚,我也想不嫁别人了。」
她暗叹口气……女人慌乱了!爱令人彷徨,无论多么不可一世的世间男女,都得臣服在它脚下,在患得患失中挣扎。
女人翻找半天不果,零零碎碎的东西不时掉下来,程楚明见状直叹,「妳若强求不属于妳的东西,怕到头来是替他人作嫁,便宜了别的女人了。妳想知道的是事实,不是虚言安慰吧?」
女人乍听,恼羞成怒,愤而将皮包倒拿,里头的杂物当当啷啷滚落一地,一张彩色纸片随之飘滑到她脚边。她弯腰捡拾,辨视出是一张照片,一名男子回头对镜头打招呼微笑的停格画面,很清晰,相机分辨率良好,男子笑容生动,一口整齐无瑕的洁齿增添了几许温暖气息。
她愈看愈认真,照片快黏上鼻尖,内心惊异莫名。
她龟步踱到女人身旁,把照片端放在桌上,心不在焉问:「骆小姐,是这一张吗?掉在地上了。」
女人猛点头,迫不及待将照片推到程楚明眼前,「程先生,替我再看一看。」
她看了眼白纸上女人写下的如孩子般的字迹──「匡政」两个大字,下方紧连着几个潦草的阿拉伯数字,应该是男人的生日。
回到座位,她满脑子闹哄哄,身旁一男一女的对答如背景音效,置若罔闻。
她该怎么做?她如何告诉程楚明,照片上的男人,和她母亲近日兴致勃勃接触的男子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
匡政!果然是正人君子的名字。
*
面对着墙,她大口大口吃着面,毫不忌讳吃相。家传面从小吃到大,新鲜感早没了,更别说闻香垂涎三尺,但饿了两顿的她,没有精力讲究喜好,十分钟内碗底就快要净空。
待会马上回去泡个精油澡,舒缓被折腾一天的筋骨,顺便思考一下换东家的可能性。
一群可怕的小鬼!她每天得伺候他们!如果有一天,她决心做个顶客族,那群小鬼功不可没。
「小聆,过来一下。」叶芳芝轻唤,她头也不抬,囫囵喝着汤底。
「小聆──」嗓音调高,是要动怒的征兆。她抽张纸巾抹抹双唇,填饱了胃,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向母亲,眼角扫到坐在一旁的男客,登时楞住。
叶芳芝吩咐:「端一叠酿豆腐来。瞧妳,吃得一头一脸汗。」说着抽了张面纸揩去她额前一片濡湿,她直盯牢叶芳芝白皙的瓜子脸,眼神透出古怪。叶芳芝被瞧得不对劲,嗔道:「看什么?快去!妳今天累了一天了,待会可以早点休息,我让小弟来帮忙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