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摆摆手,转过身,朝大马路继续走去。
  行人绿色信号灯正在闪动,我匆忙跑过马路。
  那个人,我的确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是来过店里购物的客人吗?
  如果不想一直被这问题困扰着,直接问问他不就好了?
  我没发现自己停在马路中央,也没发现行人信号灯已转为红色。
  我从小就有不理自己身在何处,脑袋突然不自觉地魂游四方、心不在焉的毛病。只是从没想过,那会是致命的。
  回头问问他不就好了?我想着,刚刚转过身去,耳膜里便刺进震耳欲聋的喇叭声。
  在我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甚么事时,身体己被抛上半空。
  被车子撞飞了的我,身体停留在半空的时间,应该只有一至两秒吧?但是,不知为甚么,那一、两秒的感觉很漫长,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
  腾飞在半空的我,跟地上黑压压的人丛中的男生,眼光相接。
  下一瞬,我已摔回地上。
  后脑重重地撞击到柏油路面。
  人们说,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会看见自己一生的片段,像快速搜画的影像般在眼前掠过。
  然而,我完全没有经历那样的一瞬。
  在最后一瞬占据着我所有意识的,是那男生的脸。
  男生脸无血色地跑到我跟前,蹲在我面前。
  “华聪……”男生蹲在我面前,颤抖着声音说出了奇怪的话。
  我惘然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男生把手放到我身旁,然后举起抖得很厉害的手。
  看见男生手上沾满了血,我才意会到,那是我的血。
  鲜血正从我的后脑汩汩淌流。
  我尝试移动视线。
  亮晶晶的光芒映入眼瞳。
  环绕在我四周的路面,好像铺满了星星的碎片。
  我不断眨着眼睛。
  那是……啊……是被摔碎了的小雪人,北极熊、小鹿和圣诞老人玻璃挂饰…… 
  我的身体,被亮晶晶的玻璃碎片环绕着。
  “我怎么了?”我想坐起来,但身体无法动弹。 
  我举起手,抓住男生的手。 
  他的手,好冰凉。
  “我不想死……”我听见一把虚弱的声音呢喃着。
  那是我的声音吗?
  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我为甚么会说出那样不争气的话?
  “我不想死……”那把不争气的声音仍然絮絮念着。
  我突然想起妈妈临终前,我在她病榻前抓着她的手哭嚷的情景。我一直哭喊着:“都是那个男人害的!是他让你一个人……孤独地……”
  那时候,妈妈虚弱地拉了拉我的手,挤出一丝微笑说:“染林,每一个人,最后都是孤独地死去的啊!”
  “不……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呜咽着说不下去。“没有谁是理所当然会被爱的。”那是妈妈的心脏停止跳动前,在世上留下最后单一句话。“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躺在马路中央的我,开始意识不明地呢喃着。“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没发现自己的眼角滑下了泪滴。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男生的脸,一点一点,在我濡湿的眼瞳里消失了。
  发现自己回复意识时,我拼命眨着眼睛。
  那张孩子气的脸,仍然在我眼前晃动着。
  我舒一口气,一骨碌坐了起来。
  “不用担心,我……好像没事了……”我俐落地站起来。
  但男生的眼光,仍然呆呆地望着地面。
  我摸不着头脑地转过身。
  另一个我,软瘫瘫地躺在马路上。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
  “不会!不可能呀!”我喃喃念着。
  救护车的警铃声由远而近。
  我错愕地张望着从街角闪现的红蓝色灯号。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我呆呆地蹲在男生身旁,和他一起,凝视着我的身体。
  一道柔和的光突然刺进眼帘。
  我抬起头,漆黑的苍穹,洒下瀑布般的美丽光流。
  那暖暖的光流包裹着我。
  我突然觉得心里平静如镜。
  噢!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暖暖的光流,像妈妈的羊水般包覆着我。
  原来没有甚么好害怕的!
  我调过脸望向男生。
  “我要走了喔!”我傻傻地跟他说,但他的眼光,仍定定地看着我那副已不具任何意义的肉体。
  然后,我呆呆地怔住了!
  一颗泪滴,从男生的脸上滑下。
  我茫然地望着那颗在光流照耀下,恍若银色的眼泪。
  为甚么?我无法把眼光从男生的脸上移开。
  从没有谁曾为我哭过。我也没盼望谁会为我哭。
  我举起手,想为男生抹去那颗泪。
  但已经变成了幽灵的我,无法为他拭去泪水。
  男生的表情好悲伤。我茫然地凝视着那张哀伤的脸。
  “要走就是现在了。不要舍不得,舍不得的话,就无法超生了。”耳畔仿佛传来一把柔和的女声。
  那不是妈妈的声音。
  是天使的声音吗?我的灵魂意识到,跟随着那股光流,便是最幸福的归宿。
  但是……
  我无法把眼光从男生哀伤的脸上拔开。
  包裹在我身上暖暖的光流悠然消逝了。
  天际变回一片漆黑。
  不久之后我才明白,文风早那时的眼泪,是为另一个女孩流下的;然而,那颗眼泪,却把我的灵魂留下了。
  救护车把我的身体载走了。
  我犹疑了一刹,是否应该坐上救护车,那样的话,我的灵魂会奇迹般返回身体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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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脑袋里那样想,但我只是怔立在马路中央,茫然地看着救护车远去,看着警察到场查问跑车司机和路人,看着周遭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看着工人们清洗现场留下的血迹。
  驾车撞倒我的,是个驾黑色保时捷的年轻男人。
  他一脸惨白地在路边接受警察问话,最后坐上警车离去了。
  我想跟他说句抱歉。
  冒失地在马路上徘徊的人是我。
  他一定驾着车正准备去赴恋人的约会吧?我却令他们浪漫的圣诞夜泡汤了。
  我是因为自已太笨而丢掉性命的,与人无尤。
  我这时才知道,男生的名字叫文风早。二十五岁。看他那青涩的男生模样,我还以为是大学生哩!竟然跟我同年!真是人不可以貌相! 
  风早的职业是导演,根据他跟警员的对话,他是以自由合约形式,专门替唱片公司的歌手拍摄音乐录影带的。
  如果是导演的话,我会不会在杂志或电视访问上见过他,所以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我拼命思索着,却投有那样的印象。
  待警察和清洗工人也全部撤离后,我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接着,要做甚么才好呢。
  我望着文风早转身离去的背影,刚想举步跟随着他,却骤然停住了脚步。
  我到底在做甚么? 
  第二章
  文风早的背影对我而言,十分陌生。 
  那一刻,我才惊觉自己逗留在完全错误的地方,面对着完全错误的人。 
  如果我的灵魂还留在世上,我应该奔跑着去见最后一面的人,是阿贤啊!
  一定心急如焚地在餐厅等待着我的阿贤。
  我想起我手提包裹的行动电话里的ICB一栏,登录了阿贤的名字和联络电话。
  警方应该已经跟他联络上了吧。
  他已经赶去医院了吗?
  我真笨!如果刚才搭上救护车,就可以见到阿贤了。那部载着我肉体的救护车会开一往哪间医院,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在马路中央踱步思忖着。来来往往的汽车明明一次又一次撞上了我的“身体”,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真的变成幽灵了啊!
  那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