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比长途飞行过后的热水澡更舒服宜人的呢?
她低下头,整张脸埋入温暖的水波里,许久,才又抬起来。
眼睛,涩涩的……是太疲倦吗?为什么她觉得好像睁不太开,为什么隐隐约约之间,有种奇异的疼痛?
她躺在浴缸里,脑海像是思潮起伏,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只是木然地转过一张又一张模糊的影片。
她抓不到自己的思绪,不想抓,也不敢抓。
她只想好好地、长长地睡上一觉,等这一觉醒来,她胸口这可怕的空洞感应该就会消失了吧?她又会回复平素那个乐观开朗的童羽裳了吧?
对了,她需要睡眠,她该睡了。
一念及此,童羽裳跨出浴缸,穿上白色浴袍,走进卧房。
窗帘低垂,一室幽暗,她摸索着墙面,正想打开灯时,眼角忽地瞥见几星荧荧微光。
那是什么?
她抬头确认,跟着,整个人如遭雷击,傻在原地。
是一片星光灿烂的苍穹。
一颗颗璀亮的星子,调皮地趴在深蓝色的夜幕上,像一双双天使的眼睛,纯真又调皮地俯视这世间。
俯视她。
怎么回事?她房里的天花板什么时候成了如此美丽的星空了?
是……欧阳吗?
童羽裳抚着喉头,徒劳地试图压抑那一阵阵涌上来的酸楚与甜蜜。
因为听她说,她好希望能再有机会躺着看星星,所以他特地帮她贴了这一整片星空吗?
她搬来一张椅子,踩在椅面上,瞇着眼,仔细分辨。
那并不是一大张墙纸,而是一片片小小的贴纸,照着南半球的星座位置,密密麻麻拼成的。
「欧阳……」沙哑的一声呼唤,绵延着无穷无尽的感动。
她迷蒙着眼,仿佛能看见他一面拿着星座盘比对,一面将一张张贴纸小心翼翼地拼上去。
这是细功夫,急不来,他肯定花了许多时间和心血……她不在的这几天,他该不会晚晚都留宿她家吧?为了赶在她回来前,送给她这样一份美好的惊喜。
他对她,实在太好了,她不记得曾有谁对自己如此用心过。
聚集许久的云朵,终于在她眼里融化成雨。
「欧阳,欧阳……」
她该怎么办?她真舍不得他,她不希望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一想到今夜他是跟那个美艳性感的洋娃娃在一起,她的心,就像被五马分尸那样,碎成片片。
那女人,好美,好有魅力,他一定抵挡不住,他毕竟是个男人啊!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欧阳,你好可恶,我讨厌你!」
讨厌他对自己如此体贴,讨厌他总是令她感觉幸福,讨厌他在夜深的时候,还邀请另一个女人进屋。
讨厌他,让她这么讨厌自己——
第八章
「你来做什么?」
呈中国风装潢的大厅里,两个男人彼此对峙,身形一般地高大,只是一个年轻,一个老迈,一个容貌俊美,一个却是刚硬中掩不住风霜之色。
两个男人,年轻的是欧阳太闲,年老的则是他多年不见的父亲,欧阳耀祖。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肯回家来,现在回来做什么?」乍见儿子出现,欧阳耀祖心跳一乱,但很快便板起脸。
欧阳从少年辅育院出来后,虽是回到了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父亲唯命是从。高中毕业那年,他更前往户政机关申请改名,换了名字,也换了住处,搬进外婆留下来的小公寓里。
大学时,他靠着从前的存款和外婆留下来的积蓄,又去打工兼家教,凭着一己之力完成学业,后来考上律师执照,在赫赫有名的国际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几年,于去年辞职,觅了个小办公室,自行开业。
这些年来,两父子相互断了联系,欧阳耀祖早当自己没这个儿子,没想到,他竟会忽然主动来访。
「我来看你。」欧阳淡然回话,语气没比父亲热衷多少,眼神亦是寒若冬水,不带一丝情感。
「看我?」欧阳耀祖冷笑两声。「你恨我恨到极点了,居然会想到来看我?天要下红雨了吗?」
欧阳不理会父亲的讥讽,深炯的目光流转。
这栋宅邸,和他离开那时候相比,改变了不少,不但装潢改走中国风格,大厅内也多了许多古董。虽然欧阳对古董并没多大研究,但也看得出件件都是珍品,显然是父亲在各大拍卖场合搜刮来的。
他讥诮地撇唇。
看来父亲投资的公司财务虽是出现了问题,他个人的生活还是极致奢华,只是这些古董固然珍贵,却是各色各样杂乱地摆了一厅,不见典雅秀丽,只有奢豪摆阔的俗不可耐。
「真看不出你这样,原来公司快倒了。」他淡淡地评论。
「你说什么?!」欧阳耀祖脸色一变。
「这几年你用公司的名义,投资了许多高科技公司,结果前几年的网路泡沫倒了几家,差点没拖垮本业,你居然还不知悔改,又砸大钱投资一家医药生技公司,烧了上亿的资金,研发出来的东西却过不了卫生署那一关。现在不但那间医药生技公司撑不下去,连你白手起家,一手创建的建设公司都快倒了——」
「你给我闭嘴!」欧阳耀祖蓦地怒斥,脸色发白,声嗓激动地微颤。「你胡说什么?你、你从哪里听来这种谣言?」
「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以为还能瞒得下去吗?这几天你们公司的股票已经一直跌了,要是再爆发勾结民代关说超贷、贿赂卫生署官员的丑闻,公司股票迟早被打入全额交割股。」
「你,你——」欧阳耀祖大惊,从来都是细细的、仿佛张不开的眼眸瞬间睁得圆圆的,射出两道冷冽异常的眸刀。「你怎会知道这些事?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想告诉你,你做的这些丑事我手上都掌握了证据,劝你及早回头,不然别怪我向检调单位举发。」语毕,欧阳将一迭资料副本搁在桌上。
欧阳耀祖拾起来看,脸色从白转青,又是仓皇,又是愤怒。「马的,你这不肖子,」他一把掷落文件,纸张四散在地。「亏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居然反噬自己的老爸,要向检调单位告我的密!真是——简直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欧阳低声重复父亲的辱骂,俊唇一扯,噙着几分冷峭。「你以为你这些年做的事,哪一件是正当手段?」
「你的意思是,你举发我,算是伸张正义?」欧阳耀祖气得浑身颤抖。
「我没那么伟大。」欧阳冷冷一哂。「只是今天既然让我发现这些事,又掌握了证据,我不可能放着不管。」
「你干么管?你是律师,不是检察官!」欧阳耀祖提高声调。「律师是接受委托人的委托才办案的,现在有人跟你委托要告我吗?是谁?是谁故意找我麻烦?你说啊!」他抢上来,一把攫住儿子肩膀,气愤地摇晃。
欧阳任父亲摇晃,依然站定如一尊雕像,泰山崩于前而不移.「没有谁委托我,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你……你干么要这么做?你就这么恨我吗?不肖子!我说什么也是你老爸啊!你敢这样对付我?」愈想愈恼火,欧阳耀祖蓦地大掌一挥,凌厉地往儿子脸上甩去,就似他从前每回喝醉酒,不分青红皂白动粗一样。
巴掌如最烧烫的火钳,在欧阳半边脸上狠狠烙下印记,他没感觉到痛,只是胸口忽然一撑。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瘦小的身躯,总是站得直挺挺的,承受父亲如落石般的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