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梅琪想发出声音,动的却只有嘴唇。
引擎隆隆作响,汽车倒下车道,转向换档,车胎吱吱地摩擦潮湿的柏油路面扬长而去,只留下少女挥手道别的回忆。
梅琪抱紧双臂,仰头寻找一丝晨光的迹象,树影衬着黑暗的天空,细雨依然绵绵不断,她有些头重脚轻,仿佛灵魂出窍,正在旁观施梅琪自身的反应。她沿着屋角漫步,睡袍下摆沾黏着松针,一路经过浴室和厨房,两边都还留有凯蒂今晨使用过的回忆。
我一定能挨过这一天,然后生活会渐入佳境。
她绕到屋后,经过车库的门,沿着金盏花圃间的小径走向前门的台阶坐下来,她双臂抱胸,台阶上的湿气渗透睡饱的衣料。
她害怕、寂寞又绝望。
她想到咪咪因受不了这种孤单绝望的感觉而自杀,真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向同样的命运。
她到伍德维尔高中,在家政教室里懒懒地摸摸弄弄挨过一天,想到还要再教一年连续教了15年的课程,实在和一个人煮饭一个人吃一样没意义。
黄昏时分她打电话到医院,得知咪咪依然命在旦夕。
那天晚上她做了两片法国土司,才吃一片她就失去胃口,游魂似地走进书房,坐进菲力的绿色大皮椅里。
她本来想套上菲力的海鹰运动衫,但是衣服已经不在了,因此她改而打电话找娜妲,电话响了13声仍无人回应。她再试着找黛安,结果亦然,梅琪终于想起她带孩子去贝尔山度假。她又拨给可蕾,这回有人接听,不过她女儿说母亲去开会,很晚才会回来。
她挂断电话,愣愣地注视电话机,一面咬指甲。
她想找克里,但他是泥菩萨过江,如何帮她?她继而想到母亲,却是不寒而栗。
当其他的选择都用尽时,她才想起费医生所开的处方。
找找老朋友,联络那些多年不见而且失去联络的朋友……
但是找谁呢?
答案似乎已经预设好了:露露。
这个名字引发一连串历历在目、生动如昨的回忆。她和莉兰(小名露露)并肩站在吉伯高中合唱团前排,随兴所至引吭高歌,唱得荒腔走板,直到指挥老师受不了,命令她们到外面唱个够再回来参加正常的练习。她们一同担任啦啦队长,互相按摩酸疼的肌肉;她们一起约会,借穿彼此的衣服,时常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当时的露露和梅琪想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不分离。
但是梅琪离家到芝加哥念西北大学,嫁给航空工程师,举家迁往西雅图;莉兰则在绿湾念美容学校,后来嫁给威斯康辛州杜尔郡栽种樱桃的果农,陆续生下六个——或七个——小宝宝,从此和美容院绝缘。
有一阵子她们还保持频繁的联络,然后信件往返越来越稀少,减至一年一度的圣诞卡,最后终于断了联系,音讯全无。
过了这么多年还叫她打电话找露露?要说什么呢?她们还有什么共同点呢?
梅琪纯然出于好奇,倾身翻阅菲力桌上的电话联络簿。是的,露露的名字还在上面:柯莉兰(柯奎恩太太)。
梅琪冲动地拿起话筒拨号。
铃声三响之后,有人接起电话。「喂?」一个男孩声音宏亮地开口。
「请问莉兰在家吗?」
「妈!」男孩吼道。「有人找你!」话筒砰的掉在木头桌面上,片刻之后又有人拿了起来。
「喂?」
「柯太太吗?」
「有!」
梅琪忍不住笑了。「露露,是你吗?」
「哪位……」隔着电话线,梅琪依然能察觉彼端露露的惊讶。「是你吗,梅琪?」
「是的。」
「你在哪里?杜尔郡吗?你能过来吗?」
「我很想去,但是我在西雅图。」
「噢,见鬼,等一下。」她扭头对某人大叫。「泰德,去别的房间,吵死了。抱歉,梅琪,泰德和几个朋友在爆玉米花,简直吵翻天了。你好吗?」
「还好。」
「真的吗,梅琪?我在报上看见你先生飞机失事,本来想寄慰问函,可是正逢樱桃收成,我忙得忘记了。梅琪,我很难过。我常常想起你。」
「谢谢你,露露。」
「你近来好吗?」
「噢,时好时坏。」
「今天不好?」露露问道。
「呃……是的。以前更糟,但是……」梅琪突然崩溃了。「噢,露露,糟透了。凯蒂刚离家去念西北大学,我们『失亲情感支持团体』里有人自杀,而我正独自坐在空的屋里,纳闷自己迷人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梅琪……」
梅琪吸吸鼻涕。「我的心理医生认为和老朋友谈谈会有帮助……所以我来向你哭诉,一如以往遇到男生的问题时一样。」
「噢,梅琪,我早该先和你联系的。可是孩子一多,就叫人忘记厨房和洗衣房外还有其他的世界。梅琪,我真抱歉……噢,我真希望就在你身边。」
「有时候我——我只想趴在你肩上嚎陶大哭,倾吐一切。」
「噢,梅琪……别哭。」
「对不起,这一年来我似乎只会哭个不停。这一切实在太难忍受了。」
「我知道,甜心,我了解。你尽量说吧,我在听。」
梅琪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
「呃,我们『失亲情感支持团体』试着向亲人告别,这个练习终于使我了解菲力已经一去不回。」梅琪毫无保留地倾吐胸中块垒,仿佛多年来她和露露未曾分开一般。她谈到自己和菲力多么幸福,她如何劝他不要踏上那架飞机。噩耗传来,她如何忧心仲忡地等待死者名单,以及葬礼上没有遗体,却有镁光灯不断闪烁的那种怪异感觉。
「人一守寡,朋友似乎都当她得了麻疯病。别人双双对对,自己形单影只,吃饭、玩桥牌都自己一个人。菲力死后,俱乐部里竟然有两个朋友趁着太太不注意地向我求欢,那之后我谢绝俱乐部所有的活动,直到去年春天一个朋友说服我接受邀约。」
「情况如何?」
「简直一团糟。」
「他是皮法兰那种人?」
「皮法兰?」
「对呀,你记得吧?处处想上垒占便宜的那个?」
梅琪爆出大笑,笑得倒在沙发里。好一会儿后,露露才严肃地问:「谈谈那家伙吧,他是不是迫不及待想欺负你?」
「对极了。凌晨一点就在我家大门口,简直可怕极了。露露,我当时愤怒不已,当他的面摔上前门,进屋做牛肉丸!」
「牛——肉九!」露露哈哈大笑,几乎说不出话来。
梅琪首度在羞辱中发现一丝的幽默存在,忍不住和露露一块笑了。
「和你聊天真好,露露,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笑得这么开心了。」
「呃,至少我除了下蛋,还是有其他优点的。」
她们又笑了好一阵子,梅琪才严肃地说:「我真的变了。」她舒适地坐在椅子里,玩弄着电话线。「长期缺乏性和亲密的感情使我变得退缩。出去约会,每当对方试图吻我,我就浑身僵硬,让自己成了大傻瓜。已经两次了。」
「嘿,别着急,梅琪。不过两个约会而已,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啊……呃……」梅琪叹息地承认。「但你也明白有时性欲会蒙蔽人的判断能力。」
「好吧,淫荡的老女人,既然你的告白没有吓死我,你觉得好些了吧?」
「那当然。」
「咻,真教人松了一口气。」
「费医生建议我们打电话和老朋友联系,谈谈往日无忧无虑的时光,你果真没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