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这种烂理由喔。」烈哥开始灌一番榨。
至勤沉默着。喝完那杯挪威森林后,眼神空茫:「当然不是。我只希望自立以后,可以重头回来追求她,就不会有人说话了。」
「我希望她挽着我的时候,能够为我感到骄傲。好想赶上她…但是,似乎永远不可能…」他想到良凯,心里一阵刺痛,「我什么也不会,除了这张脸皮,什么也没有。」
烈哥抹抹嘴,开始吃无花果,「你知道吗?除了第一次你拍的广告照外,其它的相片,全是垃圾。模特儿可不是那张脸皮就行了。」
「不管你喜不喜欢,你既在这一行里谋生,就要敬业一点。我问你,那次拍照把我气得差点中风,又为了什么突然开窍?」
那天吗?至勤拉起一个模糊的笑容,感伤而温柔的笑容。「那天穆棉来了。」
烈哥看着他,「你的心里除了穆棉,没有其它的东西吗?」
「我不喜欢在心里装垃圾。」至勤喝着冰开水。
「那就更爱穆小姐一点吧。」烈哥笑笑,「朝着镜头,用你能想到的眼神和表情,告诉她,你爱她。」
「你以为广告是什么东西?广告不是告知大众消费而已。在全开或半开的海报、半版或全版的报纸、公交车、几秒或几十秒的电视和广播,就要让人感动。这种感动的层次和电影或小说给予的感动,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反而难度更高。」
抓着至勤,有了几分酒意的烈哥,拖他到 pub 的另一端,颓废嘈杂的嚣闹,墙上的画依旧静默。
「看着!这是翻印了又翻印的复制画,经过好几百年,它依然感动许多人。你是教徒吗?」
「不是。」
「我也不是。但是我却被感动的非常厉害。为了这幅复制画,我还远渡到法国去看原画。真正的感动是横越族群的!小子!你有感动别人的资质。这是才能,也是长处。你做了模特儿这行当,就作好它!你知道模特儿怎么写吗?」
至勤狐疑的沾了点酒,在桌子上写了「模特儿」三个字。
「不对,不对。」烈哥也沾了些酒,写上「魔忒儿」。
「站好。我要你好好站在这里五分钟,看这幅画。放松自己,看这幅画!不管想到什么,或看到什么,让自己接受那种情绪。你要记住,站在镜头前面的你,就是能主宰自己魔力的画中人,要观看的人如何感动,都是你的演出。所以,不要动。」说完,烈哥就离开了。
烈哥只要他站五分钟,他却站了半个小时。
那是幅「耶稣受难图」。很寻常的题材。基督刚从十字架上被放下,长钉穿刺过的地方还在流血,死了。年少美丽的圣母从背后抱住他,仰头流着泪。天使悲悯的拿来水壶,几个年少的天使也相拥而泣。
但是圣母的表情如此丰富多变。哀伤、疼惜、愤怒,居然还有一丝丝的,如释重负,和,欢喜。
欢喜还能抱住亲爱的人。
无瑕的美丽圣母,和脸上刻着苦难的圣子。
他的情绪一下子恍惚起来,回溯了许多愉快和不愉快的往事,最后在穆棉的身上聚焦。
等烈哥来摇他,至勤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这种强烈的感动,在他心底久久不散。
「我也可以吗?」也能让看着我的人这么感动吗?
「当然。」烈哥说,「漂亮的人满街都是。这个圈子不缺漂亮,但是缺灵魂,还严重缺货。」
他仔细的看着至勤强烈意志的眼睛,「是的,你可以轻易的感动镜头。」
「因为你是魔忒儿。」
她的猫(二十)
之后,烈哥投入另一个案子,好几个礼拜没有想到至勤。等他和至勤再碰面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至勤,凝聚的魅力,光光用眼睛看着,就几乎让人窒息。
过了几天,烈哥将至勤的毛片给他看,他笑了。
「还可以,不是吗?」
烈哥敲敲他的头,「不晓得哪来的鬼小子,男男女女都该为你疯狂了。」
至勤很快的成为新偶像。但是他相当坚持自己的生活。不接受访问,不演戏,不在大众面前曝光。平常的他只是个穿着牛仔裤T恤的好看男孩子,一站到镜头前面,就成了颠倒众生的天魔。
他自己觉得该然,烈哥却让他从镜头看别人。好奇的他,透过镜头看其它的模特儿,一惊之下,险些跳起来。
「那是活着的人吗?」他有些惊吓,从镜头看出去,彷佛看到泥塑彩绘的傀儡娃娃。
「你不知道?以前你就是这个样子。」烈哥笑笑。
休息的时候,至勤将手指圈成一个方框,看出去。真奇怪,只是从镜头看出去,一切如此不同。
后来烈哥要他跟着去摄影棚打工,他也没有推辞。为了奖励他的用心,烈哥借给他一部傻瓜相机。
「这很贵吧?」在摄影棚流连久了,当然知道这种非常聪明的傻瓜相机。至勤不肯收。
「收着吧。又不是给你。只是借你用用。」烈哥越认识至勤,越喜欢他的好学和不怕苦,「试试看,从镜头里看真实。」
我要拿来拍穆棉。迫不亟待的跑回家去,趁着穆棉熟睡的时候,想将穆棉温柔的睡脸拍下来。
但是,从镜头看出去,他只看到一个疲惫的女人,眼睛有着疲劳的黑眼圈,悄悄的开始有细纹在嘴角和眼末嚣张。将相机放下,在他眼前的穆棉,还是他最爱的,轻易引他心底酸楚柔情的穆棉。
至勤拿着相机,怔怔的看她,窗外的水光在天花板潋滟着,混合着透明的月光。躺在这片水光中,像是冰封在淡蓝色的海底,睡眠中的人鱼公主。
但是相机里看到的却不是这样。这让至勤觉得困扰。
为什么有这种差别?因为我爱穆棉吗?
「你的心里,除了穆棉,没有其它东西吗?」他想起烈哥说的话,不经意的。
是吗?为什么,我这么的爱穆棉?只是因为我爱她,还是因为…没有归属的我,盲目的抓住穆棉,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我爱穆棉吗?这种情绪就是爱吗?什么是爱?
他环顾熟悉的房间,却觉得陌生。他和穆棉住在这里三年了。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定位。一开始,只想当穆小姐的猫免于饿死,后来觉得自己爱上了穆棉,希望给她终生幸福。
但是若是给她的爱情不纯粹,那么,这种混着木屑般杂质的情感,还能够马虎的供应给穆棉吗?
良凯的讥讽和指控,就像在眼前。或许,我该离开?
但是这种念头却让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哀伤和苦痛。他和衣倒在被上,看着她。
现在的至勤,很可以养活自己了。就算现在从穆棉的家里出去,他也不再是雨地里,几乎饿死的小孩子。穆棉不是他不得已的选择了。
但是不要,不想,也不肯离开穆棉。
看着她,像是回到那幅耶稣受难图的面前。他忽然了解了些什么,虽然一切仍堕五里雾中。
他环抱住熟睡的穆棉,像是这样就可以守护她脆弱的梦。
* * *
自从打工和上课成了至勤的生活重心后,作家事的时间越来越少,穆棉又请了个钟点女佣来打扫,不让至勤辛苦。
难得穆棉提早回来,讶异的发现至勤早在家中等着,身边散着漫画。
对着她微笑。这个微笑,不管在车厢还是街边,报纸与杂志,恍恍悠悠的勾着她的魂魄。
穆棉也微笑,心底酸楚的温柔,悄悄的冒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