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也抑不住嘴角拼命扬起的笑纹,只得低下头轻咳了一声,下午早已经坚定着要整治他的心思,不知怎么全都跑得无影无踪。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气这么冷,你只穿这些够吗?”他这才注意到她身上除了白色护士服外,就只穿了一件佐丹奴的短风衣。
海书被他专注、凝重的眸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紧紧地抓着背包的带子,回避他的眼光,“当然够,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嗯,一会儿。”楚军没有坦白招出他十点半就已经在外头等待,为的就是要偷看她在里头与同事嫣然谈笑的模样。
海书低头盯着频频踢动地上小石子的脚,不知道现在该干嘛,却又好像舍不得就此离开。
今天晚上她的心绪已乱,再难回到平日行事的爽快、干脆。
“上车吧!”楚军心疼着她被冰冷空气冻得红通通的鼻头,虽然可爱得像只小麋鹿,但还是得小心冻伤。
海书愣愣地抬头,皱了下眉,“上车?上谁的车?”
“我的,否则你以为我只是来见你一面吗?”他专心地看着她,黑眸在幽暗未明的夜晚依旧炯亮不已,“夜这么黑,气温又这么低,你想我会放心让你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我有骑车。”她皱了皱鼻子,“更何况我从不搭陌生男子的便车。”
“第一,我不是陌生男子;第二,我是专程来接你的,算不上便车。”
海书才想反驳,一阵冷飕飕的风就刮了过来,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他给了她一个“你看吧”的眼神,真挚地道:“就让我送你回家吧,等到明天气温较回升,你就可以自己骑车回家了。”
她目光挑衅地看着他,“那我明天上班怎么办?”
“我送你来呀!”他理所当然地道。
总觉得不想让他这么快就遂了心愿,海书耸了耸肩,穿着小布靴的脚依然往自己的机车前进。
楚军一个箭步就来到她身边,缓缓地放慢脚步跟在她身畔走着,有些不解,“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抬头嫣然一笑,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没有啊,只是我习惯自己回家,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我会担心你。”他闷闷地道。
她大力地拍了他手臂一下,阿莎力地道:“不要紧的,我又不是第一天上晚班。”
他深邃黑眸忧心地盯着她,“别让我提心吊胆好吗?”
海书被这样真诚深刻的关怀震动了,心底乱糟糟一片,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如雷的悸动。
“我……我要回去了,再见。”她飞快地戴好安全帽并移动车子,最后在催油门的时候,却无法自制地再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定定地站在黑夜里,高大如天神,却又温暖如朝阳,她不敢再看,生怕一颗心会狂乱不羁得再难驾驭。
五十○CC的机车在寂静的黑夜里呼啸离去,楚军静静地伫立原地,在幽暗的光线下,他的唇边泛起了一抹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微笑。
虽然深夜疾风如涛,但是明月还是悄悄地破云而出,洒下了点点皎洁柔和的光芒,而夜是越见深沉有韵味了。
这一波寒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冬阳又回到了南台湾,海书趁着假日,抱了一本精装版《红楼梦》,坐在小庭院内的老躺椅,享受这难得的温暖阳光。
书不过翻了几页,初初看到描写林黛玉入荣国府,见到恍如前生相识的宝玉,海书不自禁地愕愣了起来,整个人仿佛失了魂,脑子突地窜入那张黝黑、英气的脸庞……
那种前世今生的惊鸿一瞥,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像她现在一样,心头会恍恍惚惚又忽矜忽喜?
海书发呆着,屋里父亲扭开着的老式收音机,蓦然响起了古典柔婉的台语歌调——
夜夜思君未当歇心事谁人惜声声句句心内叫恐惊月娘笑……
秋心是啥按怎猜真情知多少青春一去不回头一年减一尺……
(作词:黄静雅)
是歌仔戏小旦潘丽丽的歌声,细细柔柔地吟唱出“秋心”……
呵,好个“心事谁人惜?恐惊月娘笑”。
她蜷曲起身子,将书夹在膝间,双手紧紧抱住膝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楚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自己不是要给他颜色瞧瞧的吗?怎么糊里糊涂就被他在寒冬子夜出现的那一幕给收服了心思呢?
她嘴里不讲,可是心底深处却有些明白的;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笑得如此真挚、温暖,还在这么冷的夜里站在寒风中守候她下班。
她顽皮、爱搞怪,可是女孩儿的纤细心思她也有啊!
海书将粉嫩的脸颊斜倚在双膝上,暖暖的冬日阳光将她全身晒得暖洋洋的,心头柔绪百转。
“阿书!”
一声大嗓门敲破了她白日梦般的思绪,惊醒了她。
她转过头去,隔着藤制椅背看到了父亲。
“阿爸,什么事?”
双鬓微白、身材粗壮,有一张被沧桑岁月刻划过的老脸,说起话来活像雷公发威的就是她的父亲。
“我等一下要去你阿风伯那里帮忙收渔网,你午饭不用煮阿爸的份了。”老季抹了一把汗水,他也是那种一见太阳就发汗的人。
“我也要去!”她急急地将《红楼梦》放在一旁,兴高采烈地道:“阿风伯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网到螃蟹?上回那两只青蟹和红鲟好吃得不得了,又肥美。”
“你不可以去!上次差点摔下船,你阿风伯都快被你吓得心脏病发,所以他这一次千叮咛、万交代,要你在家等着吃就好。”老季摇头,“他说什么也不让你上船了。”
“啊,那我不就吃不到现煮的螃蟹了?”她惋惜地道,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就只晓得吃,安啦!我会帮你带回来的。”老季看着她,老眼掠过一丝疼爱又感慨的眸光。
海书也十九岁了啊,时间过得真快……是不是该告诉她,有关她身世的事了?前一阵子新闻也沸沸扬扬地播报着主谋杀害老爷的凶手已经捉到了,料想此刻揭穿海书其实是十五年前饶立委的四千金之一,应当也不会再惹来灭口的杀机吧?
这个秘密他守了十五年,可是临到头来,他却越来越没有拆穿的勇气,也许他怕的是海书知道了以后,就会离开他……
他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天知道与海书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给了他多少希望和温暖。
也许……再缓缓吧!
海书没有注意到父亲复杂的眼神,她再度躺回藤椅上,有气无力地道:“知道了。”
老季拿过安全帽,跨坐上野狼机车,“记得啊,中午不要煮我的饭了,不要像上次一样炒一大锅的米粉,害我连续吃了三天……”
“明白。”她点点头,再度拾起丢在椅窝里的《红楼梦》,翻看了起来,“爸,骑慢点喔!”
“自己一个人在家要小心点,如果有什么动静就去找隔壁的三姑,知道吗?”他细细地叮咛。
“爸,会有什么动静?你从小到大都这样叮咛我,可是也没见过有什么事啊!”她啼笑皆非。
老季一愣,“唉,反正一个女孩子在家就要小心点,知道了没?”
“知道、知道,你快去吧,免得到时候人家都上船了,独留你一个人在岸边跳脚。”
“要记得啊!”机车噗噜噗噜地发动加油了,老季仍是不放心的叮嘱着。
“好啦,骑慢点。”
直到父亲骑车走了,海书才继续躺在藤椅上看她的《红楼梦》,细细品尝那份低回浅唱的酸甜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