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下,她倏忽张大因过度呕吐而渗著水光的微红眼睛,无神的凝视他。
扬之放下茶杯,用简单的手势比著:“你好一点了吗?”
矛盾的点头、又摇头,她勉强自己坐起乏力的身子,拿过床头柜的纸笔自责著:“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吐得好像连肝胆都快吐出来了,我真是无用!”
“不是只有你会这样,大部分的怀孕妇女都会如此,这叫‘害喜’。”扬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畔,发挥妇科医师的本能,耐心解释著:“怀孕之所以会害喜,纯粹是因为小生命的成长,引起女性体内的荷尔蒙失调,导致中枢神经或自律神经起了变化的一种现象,这与‘有用’或‘无用’是全然无关的,这也正是女性伟大的地方,你们必须经历重重考验,才能获得一个孩子!”
“看起来老天爷好像有点不公平,在生小孩这件事情上,祂让男人只负责播种,女人都得披荆斩棘!”烟如不假思索的抱怨。
扬之微笑,他感觉自己愈来愈欣赏她的幽默慧黠,但他还是得为天下众男性说句话,他不甘示弱的强调:“其实,老天爷这么分派男女天职自有其作用,虽然男人不能在生小孩这件事情上使力太多,但男人在别的事情上必须披荆斩棘的地方比女性多多了,不是吗?”
“这种话,放在古代还行得通,可是用在现代,你大概会被新女性主义者用鸡蛋和石头砸著跑了!”她虚弱的微笑著写,在撞上扬之那双同是微笑,却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眼睛时,她像想到什么似的收回自己的幽默打趣,她的背脊骨自然而然僵直,一脸防备的问:“你也是来劝我放弃‘披荆斩棘’的,是吗?假如你也是想来劝我放弃孩子,那么,请你出去!”
翻脸比翻书还快,她面容冷肃的下逐客令。扬之苦笑看著她的表情转折,有点无奈的挥笔问道:“你为什么如此执意要留著孩子?”
“你真的想知道?”她微侧著头看他,自然而然的质疑他的动机,在衔接到他充满困惑与思虑的深邃眼光时,她才有点悲辛的微笑,幽怨的写著:“其实,想要一个孩子,纯粹只是平衡心理的不平衡。我想,既然我无能做你的好妻子,那么,我希望试著做你孩子的好母亲。母子亲情是天性而不是强拗感情的一种,至少,我相信我的孩子不会嫌弃他的母亲是个哑巴或聋子。”
她凄凉的笑容直敲撞入他的心坎,可是她言辞中的尖锐指责却令他百口莫辩,他想向她强调他不是因为她是个哑巴或聋子才不选择爱她,他想向她强调‘爱’是一种无可理喻的东西,它不是说一个人被指定该爱谁,那个人就一定能爱谁?可是他愈想愈觉得自己可能越描越黑,因为连他自己都被她的固执搞胡涂了,他只能苦笑著表达:“实际上,你父亲和我母亲的顾虑并非多余,带大一个孩子的路途是漫长而艰辛的,你并不适合单独一个人做这件事。”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哑巴兼聋子,你们就认定我没有资格当母亲?”她虽然才刚吐得疲累虚软,但问起话来仍旧咄咄逼人。
扬之沉吟半晌,终于写出比较具体的一点理由:“站在一个妇科医生的立场,我不得不郑重的警告你一件可能发生的事实,就遗传学来说,你的听障是有可能遗传给孩子的。”
有这种可能性吗?她瞪大眼,重复心中的疑问:“你是说,我可能会生出听障儿?”
扬之慎重的点头。
他的说法干扰了她的坚持,这是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她微侧过头一脸茫然的瞪视著窗外那几棵已经繁花似锦的南洋樱,许久许久才回过头拿起纸笔毅然的写著:“人生的确是充满困难的选择,但再困难,还是必须有所选择,站在一个做母亲的立场,不论生出来的孩子是哑子或聋子,他或她都是我的孩子!”
烟如的固执真的是要让扬之呆若木鸡了,他第一次领教到她的执拗与胆量,就算此刻她蜷缩在床里的身躯是那么娇小嬴弱,她小脸上的显现决心及眼底的神采却是非比寻常的美丽动人。
扬之认得那种神情,他曾在许多他的女病人脸上见过,那是一种母性的光辉。而他完全不能否认在裴烟如身上看见这种光辉,让他的心情是除了感动,还有股莫名的怦然心动。他困扰的揉著下巴许久,才心绪复杂的承认:“你是个太过勇敢的女孩子,说真的,你的坚持,教我不知道该怎么迈开步伐走下一步路了?”
可见,夏扬之最担心的‘依旧’是他的‘自由’。烟如明白他能站在一个妇科医生的立场给她忠告,但却不知道他会不会用一个父亲的立场来想想孩子,她多想问问他啊!可是她聪明的知道多问多伤心。于是她只能让自己牵强的绽露另一个微笑,半嘲讽半忧伤的写著:“别担心孩子会阻碍了你的步伐,我已经准备好了一项要给你和伊藤小姐的礼物了,这也是我唯一能给的礼物了。”就像孩子是你唯一能给我的礼物一般,她在内心沉痛的补充。接著指点他:“它放在梳妆台右上层的抽屉里,麻烦你把它拿出来。”
礼物?什么礼物?扬之短暂困惑的看了看她,依言起身打开那格抽屉。抽屉里只有一小叠纸,他拿起来翻阅了一下,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赫然呈现眼前。这就是‘礼物’?扬之愣了愣,他曾一心想要离开裴家,却真的不曾想过还得签一张白纸黑字来证明他和裴家已毫无瓜葛,裴烟如真是有够‘幽默’,拿这个来当礼物?
她可真是为你设想周到啊!他嘲弄的想,可是他又能对她有什么不满意呢?她一直在委曲求全,一直在容忍、宽贷他的自私,他突然有点痛恨她对他的姑息!她为什么不干脆恶狠狠的、不留情面的痛骂一顿他忘恩负义,没心少肺呢?也许唯有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无牵无挂,‘愤’然的离开裴家。
她的修养的确是太好了!他多想看看她被激怒的样子,甚至他还想研究一下她能被激怒到什么程度?她的宽宏大量,的确能为一个男人制造良心不安与莫名其妙的烦躁感。
顺应自己的烦躁,扬之正想猛力关上抽屉藉以排遣自己就快现形的良心不安时,一张硬厚的纸却卡住了抽屉,他更烦躁的拉扯出它,当他看见那张硬纸的内容时,他再次一愣!
那是一张被翻拍过之后再加以放大的黑白照片,那张照片中的人物是他,九年多以前的他,有张青春年轻脸庞却略显忧郁的他,曾被裴烟如夹在一本‘漱玉词’中长达九年的他。
如他所见,照片被翻拍放大过了,照片左下角的空白地带还有几行她细小娟秀的字迹:
你--是座迷宫吧?
一条条崎岖的路,
一排排陌生的巷,
我该怎么走,
才能走向通往你心灵的道路?
凝视那几行字良久良久,扬之的心是真正被撼动了。在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她为什么会如此姑息、宽贷他的无情,因为她是真正投注了所有的心灵在爱著他,而他也是在这一刻才明了,他是多么辜负又多么不配拥有她的爱!
他感觉手中的离婚证书与照片,是那么的沉甸,沉甸到让他几乎抬不起臂膀使力关上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