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她偶尔会主动拉拉他的衣袖,然后勇敢的迎接他半嘲弄的笑容,自动自发的把她的小手塞入他的手掌中毅然和他交握,在母亲倪秀庸的含笑注视下两人像办例行公事似的转入她父亲裴怀石房里展现‘恩爱’。当然,刚开始,她的手会因紧张而发抖、汗湿,可是几个礼拜过去,她似乎比较习惯男人与女人间的肢体语言,表现也较笃定了。
时间,就在这种寻找彼此顺应点之中溜去,他们渐渐适应了彼此的生活步调。
这样有‘家’的味道的生活,连扬之偶尔都感觉幸福。白天,他到裴家开设的怀恩医院发挥所长,为医院尚未筹设的“妇产科”催生,这点,他把它当成是回报裴家恩情的另一方式,因此他是十分积极尽心的参与,晚间,他则回到裴家,愈来愈脸不红气不喘的会同裴烟如扮演恩爱夫妻。至于两人每天最尴尬最不方便的时刻,大概是在晚间上床前吧,他们总无法为彼此保留太多隐私!
他们有一个不算小的新房,除了卫浴设备,还附有放了一组小沙发的起居室。由阿里山度完蜜月回到裴家时,裴烟如就坚持以她娇小的五短身材,挤沙发尽可以;她大方成性的让出她那张宽大又舒适的床及羽毛被,每夜独自蜷缩在沙发上睡觉。
在扬之安慰自己最初的不安想法中,占据她的床让她独睡沙发,总比两人同床而眠醒来后才发现彼此姿态不雅而尴尬来得好。假如他有风度一点,是应该自己抢著睡沙发,可是一思及要勉强把自己的身体硬挤进那张窄小的沙发,然后隔天再来忍受腰酸背痛或睡眠不足,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也‘风度’不起来。
为此,扬之恭敬不如从命的接受了裴烟如的好意。
不过令人心生歉意与不安的是,最近连日阴睛不定的天气及她为她父亲病情的操劳,让她得了重感冒;她因流鼻水而吸著的鼻息,以及咳嗽的声音总在半夜里侵扰著他,使他无法轻易入眠。
这天凌晨,她又极不安稳的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并重咳了许久,扬之是再也忍不住关心之情,由床上翻身站起,套上一件晨褛后他拈亮大灯,信步走向那张仅仅足够容纳裴烟如小小身躯的沙发旁。
令人惊讶的,她清醒著,她的眼睛在适应大灯的光亮后对上他,之后她慌张的坐起,有点腼腆的手语唇语并用著问:“是我吵醒你了?”
扬之摇头,用他仍不太熟练的手语比著:“睡觉前吃过药了吗?”
换她摇头,那头睡时没有受橡皮筋及发夹捆绑固定的美丽长鬈发在她颊畔跳动。
他就著小夜灯注视她,她的棉睡衣十分端庄保守,领子几乎高到卡住她的小下巴,不过她眼中那簇跳跃的温柔光芒深深吸引著他。
仿佛警觉到自己瞪她太久,他磨起眉,顺手抓起小茶几上的纸笔感觉烦乱的询问:“为什么没吃?”
烟如觉得他开始像个逼迫病人就范的医生了。她微笑,却笑出了另一阵咳嗽。
急促的移位至她身畔,扬之轻拍她太过纤弱的背脊,等她顺过气后,他倒了杯开水示意她和药服下。
“谢谢你,一直想避免吵醒你,结果还是吵醒你!”她很痛苦的吞下最后一颗药丸后,愁眉苦脸的在纸上道歉。
“不客气!”扬之自我嘲解著:“你吵醒我是应该的,谁让我天良泯灭的让你睡小沙发,才害你得了重感冒,你吵醒我对我而言只算是小报应!”
“那么不论睡小沙发或得重感冒对我而言都是个大报应了!”烟如垂下睫毛,寂寞的微笑著。“谁让我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她终于懂得什么叫‘后悔’了。扬之在心中嘲笑。只是她病恹恹的模样,让他不忍落井下石。他只是很淡然的问:“你一向都只懂观照别人的心,却老是忘了观照自己的心吗?”
扬之的问题教烟如一愣,好半晌后她才答:“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我是个听障者,但我却敢肯定我一直洞悉著自己生命中的‘重’与‘轻’。像我与父亲之间的彼此看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因此当我观照他的内心时,相对的也同时观照了我自己的。”
“例子举得很好!”扬之先是夸赞,继而嘲弄:“不过我想我大概正是你所谓的生命中之‘轻’吧?”
“不对!”烟如很快的否认。虽不懂他想证明什么,但她还是坦白的写著:“不论因缘的长短,我还是很看重人与人交会时的情分。也许一年半载后秀庸阿姨和你都将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但既是我曾看重过的,不论时隔多久,那种因缘与情分都将长存久在,不可磨灭!”
“气度很恢宏,”扬之一时也弄不懂自己是赞美抑或是挖苦,他泼她冷水似的摇动笔杆释放自己的看法:“只是你太小觑了人类的贪嗔之心,受憎之苦,人们因一点利害关系而反目成仇的机率很高,这点你不能否认。”
烟如终于弄懂了扬之的言下之意,他在预言他们做不成夫妻之后可能反目成仇。烟如无言以对,她不能否认将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然而‘反目成仇’这种字眼让她全身起了寒颤;可能……但这是最差劲的结局。
她的沉默引起扬之的不安,他有点无法透视她情绪的尴尬,想转移话题,一个更不安全的话题却不受控制的跳出笔尖:“我一直很好奇,你写在我的旧照片中那两句‘除了信仰,无法解释我的等待’中的‘信仰’指的究竟是什么?”
温柔的眼变仓皇了,她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沉吟半晌,她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心’。
扬之点头,继续犀利的笔随意走:“那么,你的‘心’信仰的又是什么?”
他可真是咄咄逼人啊!她想。注视自己手中的纸笔许久,她才犹豫的写著:“那不是你会喜欢的字眼。但如果你真有这种好奇,我可以对你坦白,我的心信仰的是一种‘成熟的爱’。”
“什么是‘成熟的爱’?”扬之更好奇了!
她微合著睫毛苦笑一下,佩服他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功夫。“我一直很欣赏德国著名的心理学家佛洛姆的一段话:不成熟的爱,所遵循的原则是‘因为我被别人爱,所以我爱别人’;成熟的爱,所遵循的原则是‘因为我爱别人,所以我被别人爱’。我想一个懂得施比受更有福的人,就拥有‘成熟的爱’,而我‘衷心’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全信仰‘成熟的爱’。”
扬之深思了,他实在很惊讶,在她那小小的脑袋瓜里收藏的竟是如此深奥的思绪,而她的宽大几乎要令他愧疚起来。“我恨遗憾!”他写。
“遗憾什么?”烟如一脸不解。
“遗憾我没能更早熟悉你、了解你,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的表情很衷心。
“可爱?!可怜没人爱吧!”她用出电视上学到的一些句子来嘲弄自己,然后有点悲哀的继续挥笔:“我想,该遗憾的是我,在男女的感情上,我还是没有办法达到‘成熟’的境界,虽然我极力要求自己做到‘因为我爱别人,所以我被别人爱’,但讽刺的是,本来我该爱的男人已爱上另一个女人,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再怎么‘爱’下去了!可能,我是唱足了高调,也可能我是在抱怨,想来,我确实是仍有许多未成熟的矛盾个性。当我得知你--我等待了九年的未婚夫--另有所爱时,我脑中虽很空白,却直觉的要求自己不能怨恨。但事实上我卑劣无望的心是一直在抱怨上苍,祂让我为你等待多年,却让你和美奈子小姐相处多年,你们因此发展了‘爱’,而我获得的却是落空的‘等待’!”